【短篇】尚未成名的演员与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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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母十分平庸。这并不是这一种折辱,恰恰相反,在如今看来这似乎是一种保护。人们看了看我的家庭、父母当然还有我,在芸芸众生中便获得一种安全感,进而生发出一种好感。
基于我所成长至今的多种事实,我得出结论——身边的人往往是在平庸的基础上,看到了我有意透露的一点不平凡,于是乐意与我交往。其实如果有一天他们聚在一起讨论我,互相说出一个他们喜欢我的点,就会发现,原来我故意透露出的一点不平凡会变成全部的不平凡。这可能会引起短暂的不安。不过无妨,大家只要再经过一会思索,就会发现那不过是另一种全方位的平庸。
我一直很珍视这一点,以至它已经成一种风格。夏天,大家都在买西瓜的时候,我买一年四季都有的苹果。秋天,大家都去买橘子,我买一年四季都有的香蕉。当大家都觉得我是个稳妥且坚持的人的时候,他们就会在冬天发现,我会一个劲地只买草莓。而且对于草莓的个头和新鲜程度近乎苛刻地挑剔,但却对价格毫不在意。
“这个人好像有点奇怪。”
“这有什么奇怪的,谁都有喜欢的水果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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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断续续保持的行为,能不能称之为习惯呢?大约从初中开始,我会时而在作文纸,时而在便签纸,时而在笔记本上写下诗歌,短句,或者十分具有文学价值的咒骂以及意味不明的告白。这些东西隐藏在书架的各个角落。高中以后来的岁月,这成为一种我与自己的惊喜游戏。
上一次翻出作文稿纸时,我被从前自己所写的文字震惊。那种力透纸背的深刻程度,让我对自己的成长十分羞愧。当时有能力而不自知,辜负了自己。翻到末了,老师评语“有些繁琐和做作,切忌空洞的辞藻堆砌。”
猛然回过神来,仿佛中了陈年旧蛊。
高中时不堪学业之时,我开始在一本固定的本子上有规律地书写。文体之多,创此生之最。一本写完编上目录,珍重保存。隔年再翻时,还增益修补,一如《项脊轩志》“今已亭亭如盖矣。”
当时还许下一诺,要为同桌和她当时的伴侣写下100个可能的结局。那时现编的某几个,都有让她感动的真情实感。年轻的承诺仍在,不敢忘。但现在不能动笔。如今能力不足,红楼梦的后40回,向来是不要也罢的。
虽然无意神话青春二字,但确实就留下的作品来说,高中至大学这个阶段最为丰富。间断之后,再提笔竟只剩下情爱。想说好生无趣,但至今写情爱又有谁写尽了?我还在自我探索中,以日记这种寡淡的方式努力。
记录天气,事件,矛盾的空想以及矫情的思念。若是写下几卷高级又卑微的情话,够不够我老来张爱玲,当世王小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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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x年xx月xx日
“为什么要成名呢?”我问。
“为什么不呢?”她反问。
我第二次遇到她的时候,真诚地用了一个蹩脚的句子,“你长得好像我一个朋友。”她微微笑了。不过还好,不是那么尴尬。那笑容有一点嘲笑的意思。我立即知道她对我也有那种从平庸生发的好感。
“她是我高中同学,后来去日本学了建筑。”
“哦……不会是?”
“不是。”
这个说话的节奏我很喜欢。
我低头看了看她身边的空位,又抬头看看她。她立刻端坐起来,用右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于是我和她坐上了那趟开盘山公路的摆渡车。目的地是山上一所千年古刹。

我们在山脚的停车场见面时,一同被工作人员告知,因为不是休息日山底的摆渡车是不开的,必须自己开车到半山腰去。我刚拿到驾照,一边非常紧张地慢速爬完一个又一个弯道,一边又在时刻期待一场车祸,不管是短暂还是永远地都好,总之想很逃离这个世界。当最终开到半山腰的停车场,完成一次艰难的倒车入库之后,我总算坐上了大巴车,映入眼帘的是在深秋季节穿的稍微有些过于厚实,却充满时尚元素的短发女子。
米色高领的贴身毛衣看起来并不厚,但是外面的皮夹克却是夹棉絮的。高筒靴拉到膝盖以上,根本没给她的牛仔裤多少露脸的机会。
不戴眼镜,淡妆,长而尖的美甲倒没有过多的花纹,只是绚烂的颜色。手机壳相当花里胡哨,包却异常简单。这个人虽然很难评价,但无非是个复杂普通人。与我无差。但是她坐在窗口的样子确实让我想起了那个与我无深交的女同学。于是才脱口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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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巴士没有等满员就发动了。
她拉开窗帘,看窗外的景色。“看来周内这个时间点来的人不多。”
周四下午2点。这种时间段出游对人的要求是有些高。在突破极限的劳动后获得睡到下午的能力,然后慢悠悠地洗漱吃饭,再换衣服出门的我,也许刚刚可以满足。
“我调休。”我也看了看窗外。普通的山里风景。很多树,曾经被老师教过但早已经一个名字也对不上了。
“我刚刚在附近开完会。想着回城里还早,搜了搜附近有这个景点就过来了。”出差,开会,这附近?
嗯,悬疑小说的架构有了。一会只消有一场暴风雪,我们就能成为“山庄的伙伴”了。她可以是事件的中心,凭她刚刚好的美貌和故事感。所以不能死了。我不想当推理小说家,因为一般来说他们都是聒噪自大且容易被杀的。我也不想当侦探。那,我就当个神秘的小说家吧,笑。环顾四周,情侣一对,还有一家三口,小朋友看起来是小学生,为什么会不去读书?还有司机呢,他看不到正脸。
“你在想什么?”
“哦,在想谁第一个死。”
“哈哈,什么奇怪的东西。”
我就知道这么说不会引起她的反感。于是我和她讲起了这个故事的架构。她认真地听着点头,又笑。
“真有意思,你是个作家吗?”
“尚未成名的那种吧。”
“那真巧哇。我是个演员,也是尚未成名的那种。那,我来给你提供写素材吧。”
我有兴趣地点了点头。她放下手机,认真地悄悄在我耳边说,
“刚刚那个小朋友上车的时候在后面磨蹭,直到父母催了才不情愿地上车。所以我就抬头看了她一眼,她也看了我一眼。我发现,她害怕我。你觉得她会为什么会害怕我呢?那一定不能是因为我的服装或者流于表面的东西了。”她笑着看着我,似乎想听我接下去说点什么。
这实在是我不讨厌的展开。因为在交通工具的移动过程中,最匹配的永远是推理小说。
“当然。那是因为你长得极像她一年前去世的姐姐。”
她开始憋笑,轻轻鼓掌。
“为什么孩子会在这么普通的日子离开学校而和家人一起来寺庙呢?因为今天是忌日,而庙里奉有灵牌,必须阖家祭拜。但一般的死亡不需要这样大动干戈,所以必定是凄惨的故事。而女孩的慌张和不想上车的犹豫,可能是在指向什么。《Y的悲剧》看过吗?”说到兴头上,不觉出现了一点卖弄,有一点后悔。
“没有。但是我知道你想说女孩是凶手,而我是来复仇的。”
“虽然比较俗但是不是不可以嘛。”
“那,来点不一样的?”
“嗯,推翻之前的假设。她感到害怕是她其实早就见过你很多次。只是你每次都有着不一样的装扮。风格差别很大,她有点犹豫,但是在今天确认了。他们一家是虔诚的礼佛之人,在某些特定的日子会错开一众香客单独前来。但是每次来都会遇到你,而且每次你身边都坐着不同的人,男女老少不一而足,一路上都会相谈甚欢。但每当回程的时候,那些人就会莫名地消失不见,她谨慎地搜索过报纸却从来没有相关报道,问她的父母也都说没有注意,所以她只是疑惑和恐惧。”
“是要往我是杀人犯这个方向吗?没演过这类角色呢。”
“才不要,那多没意思,而且有杀人犯什么的,这里还能是千年古刹嘛,不严谨。”
“那是什么?”
“要我写,就说这个小女孩其实是个活佛转世之类的大神通吧。双眼能看到寄宿在人体里灵魂。至于是那人本来就有的,还是其他魂魄强行进来的,都有可能还没想好。”
“所以,我才每次都穿不一样的衣服身边都坐不一样的人?哇。那为什么回去就没有了呢?”
“来这边净化掉了嘛。古刹。”
“怎么跟透析一样。”
“话糙理不糙吧。”
“那,情侣呢?”
“没想好,不想写,就普通情侣吧。上来就接连死掉吧。”
“你怨气真重啊。刚分手?”
“快分手了。”
后面的交谈开始流入俗套,不赘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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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车子半小时后停稳,大家接连下车。一阵强风吹拂,银杏叶簌簌飘落。我抬头看了看那棵在游客口中壮丽的古银杏树。它已经因为昨日的暴雨稀疏凋敝,但不妨碍许多人在叹息中纷纷摆出标准的拍照姿势,其中就有那一家三口。
她走过来说,人家只是再普通不过的家庭罢了,我答道,是啊,周四下午也是再普通不过的时间罢了。
她笑着看了看我。
笑起来尤其更像了,但我没有说。
我活到现在因为记忆力好,逃过很多磨难,比如学习上的。但是也因为记忆力好,难免于很多心结。不论喜欢与否,他们都被我记住,然后常常在温柔善良的脑内被关怀,被照拂。
记住了他们也记住了“但行好事,莫问前程”。某些抑制不住的善意和体谅,过度且不被需要的关怀与思念,永远在鼓动着沸腾着,拿取我的精力和心神,常常让我不能自己。
那个普通的同学,此时此刻在哪里做什么呢?过得好吗?高中时她曾经被开过恶劣的玩笑,我因为和她远隔几个班只是听过笑过。在日本时,她曾经来问过我几个问题,我也终究只是应付地回答了一下罢了。其实当时可以直接去帮她,我们实际上住的非常近,但是我却觉得很麻烦每次都有意避让了几条街。当我说出“你长得很像她。”的同时,一切就开始变得鲜明起来。
我笑着叹了口气。
沙沙——沙沙——
“松涛的声音真的很好,不觉得吗?”她不知何时已经站到远处的观景台上,回头对我说道。“这种白噪音很圣洁很好。确实可以洗刷很多东西的感觉。”
“比如多余的思考吗?”我看着远处的松林和竹林,已经分不清他们晃动发出声音有何不同。
“我以前觉得演独角戏没意思。现在觉得,好像可以试试。”她似乎是这么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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寺庙比我们想象的新很多。原来是接受国家拨款翻修了。镶金的木头雕塑环保又贵气很是有大国风范。大殿的屋顶有数不清的小佛像,精细雕刻,不染纤尘。正中的佛像前铺有和尚们的蒲团,我们只敢绕着走,在四角落敬了三根线香。
在最顶上的殿外,有一个免费的茶水点。我接了一杯给她,已经不烫。我的那一杯,则是彻底凉了。
我们看着下方那几进庙宇,闲聊了几句。远处求姻缘的红色丝带随风翻飞,她说有点像经幡。我又问她去是青海还是西藏,她说从前拍戏去过青海。我问什么戏,她说,不有名,没你写的好。
“为什么要出名呢?”我问。
“为什么不呢?”她反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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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慢悠悠地逛完了所有的殿。我随意拍了一些照片作为素材,她也跟在我身后有模有样地拍了一些。返程的车上我们一言不发,只是低头摆弄手机。
下车之后,来到停车场。我们走向各自的车。她大声地从停车场的一头,向另一头的我喊道,“接下来你干嘛?”
我大声地朝对面的她喊道:“回市区。”
她又说,“我也是。再见!”
我也用力地说了一声,“再见!”
然后确实,再也没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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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均来自我父亲所做的文章。
在父亲走后的1年里,我陆续地看完他所有留下来的作品。
他一生作为一个普通人,从没有在任何场合卖弄过自己的文字。包括在我开始写文章参赛,发杂志连载,最后出书,他都没多说过什么。倒还是小时候,他写家庭联络本时,寥寥几笔生动有趣,被我们当时的语文老师不经意地调侃过有大家风范。
关于这些,我想我母亲其实是知道的。因为她一生履历闪闪发光,万众瞩目,虽然也尽可能是低调行事,但相比父亲她一直是站在人前那一个。只不过母亲比我父亲走的更早,所以我也没办法考证这些作品我母亲是否读过。只是我父亲有过众多不平凡的才华,却不知为何不选择大隐隐于朝。
我本没有想把这些文字整理编排,重新冠名。只是前天的机缘,让我和一位著名独角戏演员对谈。按照台本的问题结束之后,大家开始闲聊,她说起她自己演戏的机缘,除了一直在说的那些“曲艺世家,耳濡目染”之外,她讲到遇到过一位怀才的作家,跟她在短暂的旅行路途中编了一个现在看来稀松平常的侦探故事,对她触动很大。
“我后来一直在关注那些文学大奖,虽然根本不知道他的名字,但总觉得看故事是能认出来的。”
当时我一度浑身战栗,尽量冷静地保持风度,没有漏出破绽。
大家都在忙着问那位演员最后找到作家没有。她摇摇头,笑着说,可能出名了但没有我那么出名吧。于是免不了一阵哄笑与抬举。
最后话题引到我这里,不知道是谁说了一句,“不过无名小卒罢了。总比不上我们这位吧。”
我一时不知道怎么接话,只能礼貌地笑笑。
“是因为我更努力吧?”演员优雅而有力地微笑着,众人附和。
“他也是努力的。”我淡淡地说了一句。
“嗯?”在众星捧月中,她回头看了我一眼。
我微笑着点点头。
她看着我,好像是愣了一下,似是而非地也朝我微笑着点了点头。
后记
最近在看《一年一度喜剧大赛2》,很喜欢里面一个演员。看着看着觉得很面熟,虽然知道肯定不是,但是让我想起了一个,之前一个人出去玩的时候遇到过的女生。于是就写了这么个故事。
当然也有一些来源于一位见过几面的摄影师朋友。他和我在一个水库旁边编完了一个杀人案且不满意最后自己变成了凶手。他也跟我分享了一些他的爱情故事让我听了很多。给我拍了一张感觉像是没有大几百出不来的氛围感大片,还给我介绍了很多相机的知识。唯一抱歉的是他按头让我去看的一部漫画我至今只看了第一集(对不起)
最后是关于自省。上一次写小说居然是2019年,这几年偷懒一般只翻译和写点杂文,不思考,连诗歌都写的很少。但是总归还在阅读当中,这篇文章写完就是觉得收住了。有种长大一点的感觉。途中当然也是任由文字随便到哪的,但最后兜住了就自己觉得尚可。
工作依旧忙碌且有割裂感。但在没有完全想清楚之前还是决定努力。最后祝自己,我爱的人们,还有不认识的但是看了这些文章的你们,身体康健,万事顺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