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一个虚伪庸俗的男人

那你喜欢什么样的男人？

我想想，对着前不久约会的一个男人准确描述出他的形象。我说：虚伪，庸俗，有钱，年纪大。

他说这一听就很性感，这样的人很多，只是没想到我会喜欢这样的。我说我确实喜欢，并且喜欢的挺浓烈，只是这个人不知道。

我仔细回想了第一次见这个男人，2020年冬天，在教会。他那天穿了一身白，白色高领毛衣，灰白色休闲裤，白色运动鞋，脸上驾着一副窄边眼镜。

不谈气质，就这一身打扮跟我当年见着老白时候很像。老白也是那样，一件高领毛衣，在人群里寂寞的堆沙盘，我对这个画面记了好多年，然后在北京又遇见一个差不多的。但这个男人远不如老白脱俗，如我描述的，他穿着最干净颜色的衣服，和教会里的人融成一团，见着第一眼我即觉得厌恶、虚伪、庸俗。

那时候我的朋友对他喜欢的不得了。女朋友薄颖是个三十来岁的单身女性，虔诚的信仰上帝，同时渴望婚姻和爱情。他们大约有暧昧来往过一阵，薄颖是这样跟我讲的，那时候她喜欢他，每天跟他聊天，为他做祷告。他们有时候打电话，周末去教会做完礼拜一起约到附近的球场打羽毛球。

薄颖认了这个男人做她的羽毛球教师，那年冬天生日，他送了她一把球拍，不过薄颖不是很高兴。她讲，她也送过lily一副球拍，一个牌子，全新的。送她的是一副旧的。

Lily是教会另一个女人，三十来岁，离过婚，也和这个男人传过八卦。我那时就觉得这个男人应该不喜欢lily，我说有没有可能是因为你们有着更亲密的暧昧关系，所以他觉得送一副他用过的更显特别？

薄颖摇头，说不是。她说他就是这样的男人，精明、势力，做什么都带着目的。他即便离婚了再结婚，也还是只想找对自己事业有增益的女人。

薄颖是一个国企员工，十多年如一日在单位呆着，她深知自己对这个男人的未来和事业没有增益。她能做的，就是在婚后做好一个太太本职。世界上有这样的女人，天生就向往家庭和主妇生活，薄颖就是。她在教会常跟着把家庭打理的最好的女人叶姐学习，小到如何精致摆盘，大到如何处理家庭关系，薄颖学的很认真。但这个男人需要一个本分的家庭主妇吗？

好像是不需要。即便如此，那年冬天薄颖还是很勇敢的向他告白。她给他发微信说：你是不是喜欢我呀？我们俩这么天天聊天来往的，我挺喜欢你的。

男人看到信息时候不知做何感想，回复的总之是礼貌又冷冰冰。他说：我是做了什么让你误会的事吗？我一直当你是很好的朋友，当教会是一个温暖的家。

我去你妈的好朋友！去你妈的家！薄颖讲，这个男的就是个绝对傻逼渣男。

我很喜欢听薄颖讲话，很喜欢薄颖的性格，典型的北方姑娘，爽快、利落。她讲话和男人一样，三两句不离那几句粗话，但是率真。

我和薄颖是很好的朋友，几年前在北京郊区最高峰灵山上认识。我们家住的很近，都绕着首都机场，日常一起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喝酒、户外露营和爬山。

薄颖那时经常来我家喝酒，有一回不知道什么日子，喝多了给这个男人打电话，那时她已经给他告白被拒绝过，所以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口。她把电话递给我，我尴尬的要命。和这个男人虽然在教会见过几次，还一起过了个感恩节，但从来没怎么讲过话。

印象里我们第一次讲话就是我第一次去教会的日子，我拘谨坐在那儿，不敢参与他们的游戏互动。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从旁边走过来，递给我一张纸，让我在上面写上自己的名字。那天的游戏是每个人都有一张纸，让身边的人往上面写名字，最后在那张纸上名字最多的人获胜。

游戏胜利没有奖励，牧师说，赢的人说明是个开朗的热情的友善的人，上帝喜欢这样的人。

上帝的意思让我用人话翻译一下，就是说这个人脸皮非常厚，社交能力牛逼，跟什么人都能打招呼，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我不记得他是不是最终的获胜者，但他纸上的名字一定不少。我记得他当时走到我身边，整个人倾身下来打招呼，叫我写字，我吓了一跳。我经常就那样，涣散、走神，很容易被吓到，最后大约是失神落魄的拿着笔往那张纸上大手一挥。

关于和他第一次认识能讲出这么多细节，倒不是跟什么一见钟情和白毛衣情怀有关，没有半点关系。我就是被吓到了，被他吓到，被那天第一次去教会参加一堆人的陌生活动吓到。现在都爱讲社恐和社交牛逼症，他是后者，我在职业上采访中或者喝了酒的时候是后者，大部分时候是前者。

所以那天薄颖给到电话我，我完全不知道讲了什么，我应该开了玩笑说让他请吃饭，后来又因为这个玩笑加上了微信。第二天时候他突然给我发来两只电子烟设计图，问我哪个好看。我截图给薄颖，简单回复过去，一年多没再联系。

7月初在北京的封锁里解脱出来，我和蒙蒙去山东沿着海岸线旅行。

旅行那几天很高兴，蒙蒙爱拍照片，拍了好多，我每天都在朋友圈里晒出几张好看的合照。散场时候蒙蒙回湖南，我回北京，高铁上孤零零一个人，看着窗外风景飞的朝身后掠去，突然为回北京重复枯燥寂寞的生活感到忧伤。就在这时，手机突然收到这个男人的微信，他开口就问：舒月你是哪一年的？

我觉得有点莫名其妙，一下给我上一秒的忧伤一扫而光。一年多没联系，我跟这个人也不是很熟，上来就问年纪，坦白讲我觉得有点没礼貌。问女人年龄，要做什么呢？

相亲，还是看情况能不能睡觉？

揣摩这个男人心思的过程有点意思，我如实对他讲，97年，25岁。

他问我哪天回北京。我其实当天下午就到了，那天是周一，但故意把日子说成周四。我猜话都到这里了，他是要约我吃饭，但是大夏天从海边旅行回来，我晒成一块黑炭，暂时不想见任何人。

他果然约我吃饭，但是周四过后就没信了。我也没在意。跟他私底下见面还是有些膈应的，哪怕就这样聊天。回北京后我见了薄颖，一起喝酒，我把他突然联系我这件事告诉她。薄颖还是骂他，自从告白被拒绝后，她每次提起这个男人都会恶狠狠的骂他。她说这人就是有病。

她骂他的同时又给我讲了一点关于他的近况。

比如他的电子烟项目失败了，年初三四月的时候突然又有了个新项目，搬到顺义来住，还通知了她。薄颖说他肯定不止通知了她一个人，应该是给当时教会里一起玩的人都发了微信。薄颖回复他，几个月过去，他对她的微信一直没回应。

讲到这里，薄颖又说：微信不回，基本的礼貌都没有，你说这人是不是他妈有病？

他没礼貌我是没想到的。至少第一面见他的时候那副打扮，配上四十岁的年纪和温和的话语，我觉得这个人足够礼貌虚伪，浑身一种商务气息。

不过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我想，这个人我一直不熟，他可能就是寂寞了想找个女人说话。我也经常干这样的事情，在喝酒上头了之后，翻着微信通讯录找男人说话。但是我在北京能找的男人不多，都是女性朋友们陪着喝酒，久了就一圈一圈女朋友的叫。所以一度被人怀疑性取向。

不过后来我还是鬼使神差的喝多了给他主动发了信息。

那次在顺义一家常去的德国餐厅，我和五六个女朋友坐那儿喝啤酒，喝到大家各自要回家了，我觉得不尽兴，就坐那儿翻手机聊天记录。

我的微信上没什么密切来往的男人，或者说，有男人，但从来不通过频繁的微信聊天联系。我翻了好久突然看到回北京时候他说要一起吃饭的信息，又想起薄颖说的，他最新的项目在顺义，所以搬到这边来住了。酒劲上来，我觉得这是一个天赐的男性酒友。如果他酒量够好的话，也许可以像子健在长沙一样陪我喝到天亮。

我主动发信息再约他喝酒，他说在杭州，没空。潜意识里我觉得这是个托辞。

我觉得他就是那种虚伪的会找各种体面托词拒绝人的男人。我很讨厌，懒得回复，在酒喝的不尽兴的情况下打车回了家。

有意思的是隔天他再次约我，说周三之前都有空，让我挑时间。他发信息大约晚上十点半，我睡了，第二天醒来才看到。看到也没有立刻回复，一直拖拖拉拉到公司，又开完会磨磨蹭蹭才想起，随口说周二晚上。

他问我想吃什么？我说没有要求，但时间七点半到八点，环境要安静，不能吵，空调冷气要足够。

定了时间之后我才突然反应过来这是一个尴尬的约会。我笃定是尴尬的，在没有薄颖的情况下私底下跟他见面怎么都不太对。我于是把所有的聊天记录同步给薄颖，不知道出于何种心态，我总之不想有秘密，不想就这个男人和她之间有任何秘密。

到周一晚上，七八点，他突然发微信说自己忘了做核酸。北京进入所有线下场所需要三天核酸。

我有点烦，觉得就如薄颖所说的，这男的像有病，事儿真多，麻烦。比北京天天让人做核酸还麻烦。那天我正处理着更棘手的事情，顾不上理他，说下次。哪晓得他突然回应说，没有核酸约在他工作室也可以，约在他的住所也可以。我看到这些信息一下火大。

文章写多了，我有时候像个教育家，脾气好的时候就是循循善诱，火气大的时候就用最书面的文字讲最狠毒的话。

我说，你觉得合适吗？

这个年纪了，需要我来教育你和女性约会应该把我的尺度和风度吗？

我还说了一些，不记得了，总之就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小姑娘在教育一个四十多岁的老男人。他看到的时候很莫名其妙，说误会了。他说他的住所和工作室教会的朋友都来过，他以为我会觉得没问题。我没回复。

其实我也觉得我那些话说的有点过分，但当时不知道就怎么了，一股莫名其妙的火气。我很久没有这样骂过一个男人了，写文章都没有，他好像有点无辜。事后我向我的40岁的中年女友苏小郁讲了这个问题，她看完那些话，觉得我有点过分。

我总说这个男人虚伪，其实不止他虚伪，我也虚伪，作者之外，正经职场里头我是个企业公关。公关干嘛的？陪笑，陪酒，陪老板，陪我曾经的媒体同行。我喜欢保持一个好的形象吊起别人的胃口，不论男女，好叫一些人在必要时能为我所用。

总之，我不太想在这个四十多的充满商务气息的男人心里留下一个神经病的印象，过去我和那些有钱男人都相处的很好。我这个人，不动真感情的时候能屈能伸，可以拉下面子跟全世界道歉。公关有一个职业必备技能就是道歉，一星期后我就主动跟他道了歉。

我想他只要回应我，这事儿就算过去了，但是他回应很虚伪。

怎么讲，他反复说自己安排不周，给我造成不好的印象。这话说的没错，但是配上他那人的讲话方式和语气就很奇怪，三两个回合我就受不了。就忍不住撕下他披上的那层虚伪的套装。所以我郑重道歉的结局是我自己再次把公关式的虚伪礼节扔掉，不耐烦说：行了，别来回来去客气了。这事过去了。

我一度以为和这个男人不会再见面，但我又总觉得，也许我哪天会再联系他，尤其在我半夜喝多了，想找男人翻通讯录的时候。我的预感很准，或者说，是我自己潜意识里给自己这样的预感，最终促使我和这个男人终于再见面。

见面那天是周三，我记得清楚，周三一般是我约着一些媒体朋友外出喝咖啡的日子。那周三之前我刚看完今年最喜欢的一本书，《华夏边缘》，我被里头的一些东西震撼了，于是跟北师大历史系的博士郭老师聊书，聊的高兴，他约我出来见面。

所以周三这天我把行程安排成上午在公司开会，下午和媒体喝咖啡，晚上跟郭老师吃饭历史和《华夏边缘》。

我像记流水账一样写着这一天的安排，这也是过去两年的大多数日子的安排，风平浪静，这一天应该就这么过去的，结果郭老师在定的餐厅点了酒。

我得讲，叫我喝酒的时候，不能喝一杯两杯，酒这个东西本质上伤身，有伤害还要喝，因为能得到快乐。所以如果要伤害自己，就要一次性伤害彻底一点好。

每次喝酒，我也不喝到酩酊大醉，但一定要尽兴。那天晚上到十点再次翻通讯录，找了这个男人，很大原因是因为郭老师不是个好酒友。从餐厅换到酒吧，他自己先喝多了，说的话越来越无聊。撇开我喜欢的历史那点东西，郭老师就是个无聊的男人，这个世界上无聊的男人特别多，我走马观花式的找新鲜感。

约这个男人喝酒的信息发出去后我很忐忑。一年多没见面，中间曲曲折折发生那么多事，他会来吗？

他很快回复，然后果断来了。

北京三元桥的京A是一间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精酿酒吧，过去我和许多朋友在这儿喝酒，没有一个晚上能被记住。统共到头一年365天能被记住的日子其实都很少，有360天都是流水似的过去的，只有5天，你在年终总结的时候勉强算“印象深刻”。

等他的间隙，我和旁边的老外有一搭没一搭搭讪，那时候我有点醉意，整个人应该是轻浮的。很久没看手机，他微信说到了，应该到了好一会儿，但是没见到人。

我左右环顾，又转头到身后，看了半天，最终确定这个穿着polo衫、短裤和球鞋的男人是一年多前和我在教会有过几次会面的男人。

你为什么坐我身后呢？我讲，这么近不过来。

他不好意思走近，挨着我坐下。他说，我看了半天，在确认这个大波浪长头发的女孩是不是你。

他又在虚伪了，我想，上来就讲一些好听的话让我开心。我对他有种不信任的感觉，潜意识里不相信他说的任何话。不过有一点，一年多前第一次去教会的时候，我刚剪完短发。

故事总之要发生了，到这里已经写了四千多字，如果把那一晚上的对话和细节写完，可以写一万字。写的我有点累。我后来喜欢这个男人，但是能记这么清楚又跟喜欢没有关系。我就是这样，记性好，记的仔细，也是作者职业使然，但不记仇。有些人开玩笑讲自己记性不好，但是能记仇，绝对不原谅。有时候我很希望自己是后者。

我如实讲，那晚上是我主动亲吻了这个男人。我确实是寂寞了，人怎么这么容易寂寞？他向我走来的时候，我觉得这个男人是对的，跟过去无数个时候一样，借着酒劲，我特别想亲吻他、拥抱他。我在后来的日记里写了这样一段话：

感觉这个东西，随着年纪增长变得越来越玄幻。和一千个男人约会，往往只能遇见一个人在边上坐着，是对的。你也不会客气，会很主动的凑上去吻他的脸。他以为你是个老手，吻过排在他前面的那一千个约会过的男人。你无法辩解，只能沉默。

我的心态就如同我在日记里写的，当他坐到我身边的时候，我觉得他就是我想找的、那个有感觉的想亲吻的男人。说一见钟情也不为过。我相信感觉这个东西，男女之情，我始终没有办法违背感觉行事。只是后来有天有人又对我讲：所谓一见钟情，不过是见色起意。

我仔细揣摩这句话，是对的。只是想起这个男人的色相有些好笑。

他长得不难看，就是很普通一张脸，普通到我每次和他见面完离开就忘了。要回忆的时候，到如今我还是只能想起他的身形，他的衣服。或者再仔细点就是他脸上因为年纪被时间刻出的那道褶子，褶子让他在没有表情的时候显得刻板又严肃。

想起我的女朋友，曾经喜欢过他的薄颖说，他年轻的时候是个法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