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淪落

葛亮的《燕食記》讀完了。竟然生出些若有所失的意思來。書中三四代人的生命歷程當然和這一百來年的世事翻覆悄然相關。闔上書。回憶沉澱一下文字中的人事情境。發現最喜歡的段落有兩處。一是阿響在太史第中的成長歲月。這是頹廢的果實潰爛之後的地變天荒。二是榮貽生生根港島裁培五舉的那幾年。這又是南渡幾回傷往事的慨嘆了。
到五舉“背叛”師父做上門女婿之際直到最後的一泯恩仇那些段落。微意未免有點過於粗線條的疏落。不過那些年月本來就開始速食化起來。這樣子的寫法倒和彼時的時風世風暗地相合。未始不是件好事。只不過我不大喜歡而已。
這第二個部分的末尾。榮師傅領著五舉在中秋夜去看望潦倒的七少爺。不知為何。這幾段很能打動我。風雨如晦。花果飄零。一切皆是無常:
“這天晚上。榮師傅領著他。攜了只包裹。叫他拎了一隻食盒。裡頭有幾碟小菜。還有剛打好的雙蓉月餅。壓了魚戲蓮葉的花。師父親自在餅上一一打上了大紅點。
這天是中秋的正日子。五舉想。自己是個孤兒。可師父有家有口。這是要帶自己去哪兒。師徒二人。沿著雪廠街。到山底下。搭了電車。走到了上一層坐下。他從車窗探出頭去。望望天上。是一輪透亮的圓月。月光瀑一樣地流下來。鋪在德輔道上。行人。車輛。兩旁的店鋪。便都鍍上了一層銀白。電車慢慢的。停靠了一個站。車鈴當當地響一響。他便看清楚了外頭。地面與樓宇。似乎都成了線條組成。有的線硬朗。轉上了軒尼詩道。就是一條悠然的弧線。每一點輪廓都發著毛茸茸的光。是個他熟悉而陌生的香港。
他們在灣仔下了車。沿著石水渠街一直走。行至一座老舊的唐樓。門楣上寫著‘南昌閣’。底下是個水果店。還散髮著碌柚的馨香。榮師傅和店裡的老闆打了個招呼。是熟稔的樣子。另一邊是個裁縫鋪。叫‘媽記’。已經收了檔。門口鎖著一把破舊的竹躺椅。榮師傅將躺椅搬開。側身進去。看到一扇狹窄的小門。榮師傅敲一敲。沒人應。五舉聽到裡頭傳出收音機的聲響。好像在播鍾偉明的廣播劇。收得不好。滋滋啦啦的。榮師傅便又使勁敲敲門。收音機的聲音沒了。有嗡聲道。入來。”

董橋先生《從前》裏有一篇《雪憶》。也寫那個年月裏的一個中秋夜。也多外鄉人流落異地無可奈何欲說還休的複雜心緒。我覺得和葛亮小說裏這一段的境界特別相契合:
“經過了前一年的囗囗。香港市道懨懨不振。百業顯得異常調蔽。我的幾份兼職工作也都看不出什麼牢靠的前景。租這層舊樓的時候。上海來的房東太太要求我們分租一間小客房給她的親戚繆先生。好讓我也省些租錢:‘都是天涯淪落人。彼此有個照應也是好的。’她說。在那樸實而飄搖的年代。我依稀體會到英國殖民政府對中國囗囗和台灣來的人都見外。不承認學位。不積極鼓勵生根。一些無形的歧視加深了 我們謀生的難度。情況在一九六囗年爆發囗囗之後更是這樣了。那時候。我結識來往的外省人幾乎都在文化圈子裏浮沉。天天在破書桌上用筆桿。稿紙。剪刀。漿糊尋求卑微的生計。
房東太太那句話像黑夜荒村裏的一盞燈籠。照亮了我的徬徨。也照亮了無數過客的忐忑。我們搬進去一個多月。繆先生忽然跑來看我。四十多歲的單身漢。國字臉上布滿早雕的皺紋。前額開始禿了。只見兩道粗濃的劍眉緊緊護著那雙看遍風霜的眼神。彷彿晚夏池塘裏殘破的荷葉護著雨中的芙蕖。鼻梁不高。鼻尖很尖。人中顯得格外長。可惜嘴角下彎。給英烈的相貌無端添了幾分苦澀。”
“有一年中秋節。老繆到菜市場採購一大籃鮮貨到我們家菜自下廚。他的烹飪技巧高明。南北小菜都做得地道。我們幾個朋友喝掉好幾瓶好酒。深宵客人都走了。月色格外古典。我沏了一壺龍井跟他在陽台上聊天。他先是回憶許多江南舊事。說他最喜歡辛奔疾的詞。背了幾段他翻譯的俄文本給我聽。老繆抽了一根香煙。凝望天上一片烏雲遮住半邊圓月。忽然告訴我說他在北方愛戀過一位囗囗的妻子。抵死纏綿。雙方都不想活了。‘結局是這一刀。’他說著撩起襯衫露出背上長長兩道刀疤。‘養好傷離開大連的那個雪夜。她冒險跑來跟我道別。我們乘雪橇在公園四周兜兩個圈。我趕著搭火車走了。’從此音信杳然。
他淡淡說了這樣一節故事。沒有激情。沒有傷痛。說的彷彿只是托爾斯泰小說裏的幾行情節。兩點多鐘。我送老繆下樓。看著他的的背影在那條水泥小徑上消失。風不大。紛紛的冷露飄得很靜。鄰家一羣小孩還在幾株老樹下提著燈籠戲耍。”
異曲同工之妙。隔著時空亦能睇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