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之路——癌症家属笔记(六)
2022年9月29日
抗癌这些年,父母的性格都有了变化。我隐约察觉到,他们各自内心都有了无人可达的隐秘角落。我当然也是同样。
随着年岁增长,我越来越多看到父母性格上的缺陷和思维上的短板,以及这些缺陷和短板如何造成他们生活中种种解不开的结。我无力改变父母,也无力改变客观事实,唯有与之适度割裂,才能保护自己的情绪不受太多影响。
术后第五年,爸爸依旧抱有很大的精神负担。我知道他并不像自己标榜和以为的那样超然和豁达。毕竟,看淡自己的生命,比起看淡他人的生命,要来得困难百倍。
癌症患者的突发状况和负面情绪是不可预知的无底洞。渐渐的,我狠心学会了将自己的情绪与父母的情绪割裂开来。我收起我原本超强的同理心和代入感,适度切换成旁观者的角度去审视一些无力改变的事实和可能性。这让我可以稍微轻松。我告诉自己,不是非得对爸爸的痛苦感同身受、非得加倍感受他的痛苦,才是对他的爱。
癌症残酷的地方远不止治疗过程的苦痛和结果的不确定性带来的心理煎熬。更残酷的地方在于,它是一面社会的照妖镜、人性的照妖镜。不消说,患者与医生不是单纯的托付与信任关系,而是某种程度的博弈关系。哪怕至亲家人,在面对无法捉摸的未来时,日子久了,都难免会生出与患者本人不同的异心。每个人心中隐藏至深的阴暗面,在癌症面前,都会像幽灵一样浮出水面,叫人害怕面对,羞于承认,又无法否认。它看似是自私自利的主观产物,实则更像一条无人可以躲过的客观规律,就这样赤裸裸硬生生地摆在每一个癌症家庭面前。
我说它客观,是因为我发现,哪怕我这样真挚地爱我的爸爸,也不敢保证自己在未来任何时候、在任何状况下,都会与他站在完全统一的战线。在帮助爸爸抗癌的这条路上,我当然尽我所能,可我能做到毫无保留、不计代价吗?我不得不承认,我爱爸爸终究达不到他爱我那样多。因我拥有他无法抵达的未来。而父母的未来就是我——这就是父母之于子女之爱,和子女之于父母之爱,终究不可能对等的地方。
可每当看到爸爸努力的样子,我又加倍愧疚。我更加心疼爸爸,心疼他孤独的抗争里,也有我的一份罪责。
旁人也许难以理解。可真正在此间挣扎的人一定明白,那种看似握有主动权而实则没有主动权的境地,比起完全没有主动权的境地,更叫人无奈和心痛。
就这样,我时常在伤感的情绪漩涡和冷酷的理性思考中来回切换和沉溺。说到底,人还是被情绪控制的渺小生物。理智与情感是我们终其一生也难以调和的矛盾。只能遗憾,人非圣贤,不经历一些重大考验,不敢妄言自诩真诚善良。也非神仙,无力改变许多天意和命运。人却如蝼蚁,身不由己、心不由己的时候,实在太多太多了。
卢梭写过《忏悔录》,忠实剖析自己内心的阴暗面。我知道,完全客观的自我评价无论在情感上还是技术上,都是很难的事。本来,用自己的那套价值观评价自己,怎么样都无法去掉有色眼镜,怎么样都像是在诡辩。过分真实的记录,也会给读者和作者自己带来不适。暴露感带来的羞耻倒是其次。更难的是面对罪恶感带来的愧疚,以及对深不可测的人性的过度窥探,让人心底发毛——原来我也不过是一个这样卑劣的人。
倒也并不感到失望。既然这就是世界,既然这就是我,那就接受吧。
这篇文章,包括平凡之路系列的所有文章,我都不会给父母看。唯有如此,我才能更忠于内心地在此写作。父母的爱太过无私,我无以回报万一。
爸爸,我不敢称自己可以不计代价地爱你,但我定会尽我所能、不留遗憾地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