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我皮囊

每次手足聚会，事前都说“拍张照留个纪念”，可是大家都会“选择性遗忘”。其实不奇怪。 年岁一点点上去，对拍照的兴趣就一点点消退了；去旅游，最多留一张“到此一游”；各种聚会，也是能推即推。我母亲生前最恼怒别人在她不知情时给她留影，她会大发雷霆，丝毫不给人留点面子。照她的话说：“嘎难看，一副死相，照啥个照！” 人老了，脸不滋润，皮不滑润；个子缩了，肌肉枯了。罗中立那幅《父亲》当年极度震撼了我：啊，原来人是可以老成那个样子的呀！现在自己就不知不觉慢慢朝“那个样子”靠拢了。人怕老，不甘心的是脸相、肉体永远比思想老得快。你觉着自己还是童心依旧、激情依然，还是风度翩翩、魅力不减，可是只要照照镜子，就会发现自己的年龄和衰老全写在了风尘仆仆的脸上！我重看那些年轻时读过的书，一样会热泪盈眶，心跳加剧，感觉自己还是个多愁善感的少年郎，全然忘记了时光早已哗哗地流掉了几十年，可是照照镜子，那种“入错老身”的恼怒啊。难怪有老人去化妆、整容，那不是虚荣，而是让“形式”符合于“内容”呀。 有些年轻时很注意衣着、仪表、风度的人，老了变得不修边幅、不拘小节，甚至邋邋塌塌，估计也是因为对自己这副皮囊因爱生恨，由不满而厌恶，而报复之、惩罚之。世界上所以“爱幼”遍地开花，“尊老”难成风气，恐怕也因为幼儿的皮囊实在是比老人的要美丽、可爱了千倍万倍！ 可是这个世界，谁跟你最亲，谁跟你真正的“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生死，谁跟你永远“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谁对你没有一瞬间的抛弃和放弃，不是你的父母手足，不是你的铁杆好友，甚至也不是白头到老的伴侣，而是你那副已经陈旧破损的“皮囊”呀！这么一想，我就动了感情。几十年来的风风雨雨、坎坎坷坷是他陪伴着我，他见证了我的一切，我的得意与失落、我的高尚与荒唐、我的幸福与哀怨，他都不喜不嗔、无怒无怨“吃”进去了，所以他才显得那么苍老。是呀，连最忠实的人都可能背叛你，但是，他不会。如今当我俩都老了，我怎能不加倍地善待他、珍爱他呢？ 满腹诗书的铁拐李不幸钻进了烂脚叫花子的躯体，有苦难言。再精灵的魂魄也没有选择皮相的权利。你连自己都不爱，又怎么去指望他人的爱呢？相片可以免照，但镜子却要常照。一个灵魂配一个躯壳，一生一世，共存共亡。整整齐齐、干干净净，该讲究就讲究，需打扮就打扮，别老是用地摊货或拼多多来凑合，永远保持着他的尊严，这才是最最贴心的感恩了。 爱自己的皮囊，非但不嫌弃，为他的每一道皱纹斑痕自豪，同时又尊重他人的皮囊；时时意识到每一张皮囊里面都包装了一段平凡不平凡的历史，包含了一个个“人间故事”，浓缩了许多回肠荡气的情感，没有厚薄美丑之分。当皮囊包裹着灵魂化为一缕青烟淡入天空，天堂就保存了你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