箱中之蝶：露西尔·哈兹海丽洛维奇的昆虫诗学

箱中之蝶：露西尔·哈兹海丽洛维奇的昆虫诗学

Butterflies in a Box: Lucile Hadžihalilović’s Insect Poetics

文·Janice Loreck

翻译·节操之王

原文出处：Sense of Cinema, August 2022, The natural models of Lucile Hadžihalilović http://www.sensesofcinema.com/2022/the-natural-models-of-lucile-hadzihalilovic/butterflies-in-a-box-lucile-hadzihalilovics-insect-poetics/

在一定程度上，露西尔·哈兹海丽洛维奇（Lucile Hadžihalilović）自我标榜为一位电影昆虫学家（cinematic entomologist）.当讨论她的成名作《纯真》（Innocence 2004）时，哈兹海丽洛维奇强调说她拍电影的过程就好似“将蝴蝶（标本）订在盒子之中”[i]。她的自我标榜传达出她对舞台表演和（视觉）构图一丝不苟的态度，以及银幕中杂乱无章的主题的分类学整序（taxonomical ordering）。同时，这一创作准则也出发了图像和联想的多样性——自然的，极细微的(miniscule)方面，脆弱性, 郁滞，异变和死亡——这些元素都让她的作者性变得易于识别。虽然距哈兹海丽洛维奇做出箱中之蝶的评论已经过了数年之久，昆虫和昆虫类比法（insect analogies）在她的电影中仍然信手拈来。如果说电影《纯真》因出现蝴蝶和与蝴蝶有关的隐喻而为人乐道，那么《花蜜》（Nectar 2014）则是着重突出了蜜蜂的身形和声响，而《自然的》（De Natura 2018）则是让苍蝇在电影的声景中嗡嗡作响。她最新的剧情片《蠼螋》（Earwig 2021）原封不动地采用布莱恩·卡特（Brain Catling）在2019年出版的原作小说昆虫学式名字（entomological title），故事讲述了一位因战争而受伤的退役老兵和一位有着冰块做的牙齿的年轻女孩的故事，同样地，将昆虫的牢牢地放入（电影角色）的意识之中。

人类与昆虫关系的文化史通常借主张认识昆虫重要性进一步展开，籍以反思先前人类假定的（昆虫的）不必要性（inconsequentiality）。埃里克·C·布朗（Eric C.Brown）留意到：“不仅是人类，甚至对动物和动物研究而言，昆虫已然变成了一群他者（Other），最好将它们踩在脚下或者（将有关的描述）放在脚注之中。”[ii]而对于哈兹海丽洛维奇的电影而言，表现昆虫却是重中之重。她（拍电影犹如）钉蝴蝶的评论正指涉了一种干燥保存法（dry preservation）——把死掉的昆虫和植物标本安装在一个有边框的玻璃箱子中。作为一种拍摄电影之过程的隐喻，这段描述将哈兹海丽洛维奇与欧洲现代性中的观察昆虫的传统联系起来，这是一种被詹妮斯·纳里（Janice Neri）称为“标本逻辑（specimen logic）”的表达范式。对纳里而言，标本逻辑是一种看待自然界的方法，将昆虫中心化为强大的视觉性对象。通过近距离观察得以重现，也能通过绘画或袖珍画（miniature paintings）来精确复现，因此在艺术和科学领域都有采用[iii]。标本逻辑被视为一种美学，标本逻辑在各种艺术作品中有迹可循（encapsulated），例如丟勒（Albrecht Dürer）充满细节的水彩画《鹿角虫》（Stag Beetle 1505）或虎克（Robert Hooke）的画集《显微制图》（Micrographia 1665）[iv]。这些图像都强有力且充满细节的特写来端详昆虫。这些作品“用闪闪发光的涂饰表面和令人赞叹的精致结构，让我们觉得它们（生物标本）就像一个无时间性展览场域的永久居民一样，并且我们自身便是其拥有者”[v]。

哈兹海丽洛维奇钉蝴蝶的声明也正体现了她电影场面调度的一个特征，将人类当做我们微距观察和美学欣赏的对象。《纯真》的故事发生在一个隐藏在密林中的神秘的女子寄宿学校中，年轻的主角们经历着她们的日常：排练芭蕾舞，在树林中嬉戏，在小河中游泳。《自然的》讲述了两个儿童蹚过小溪，到达森林中捡拾丛林中地上的苹果，电影放大了哈兹海丽洛维奇场面调度法的特性，近距离地观察和感受细节：孩童们嬉戏的动作，树叶和河水的沙沙声，和苍蝇在熟透了的水果上爬过的声音。滞缓的节奏和生动的摄影术更加强了这种个人化的观看体验[vi]。然而，哈兹海丽洛维奇电影的观看方式纳里所概念化的标本逻辑之间有根本的一点不同。如纳里所言，（标本逻辑）是将植物和昆虫去语境化（decontextualises）的视觉实践，“将它们从习惯、环境和设定（settings）中抽出”，然后使其适应(frame)在空白的白色布景板上（被展示）[vii]。哈兹海丽洛维奇箱中之蝶的评论同样意味着类似的去语境化，诚然，在《让-皮埃尔的嘴》（ La bouche de Jean-Pierre 1996），《纯真》，《进化岛》（Evolution 2015），《蠼螋》中，儿童角色们都背井离乡，被安置在陌生的环境中。虽然哈兹海丽洛维奇并未如纳里描述的一般对待这群儿童“标本”（child specimens）——事实上恰恰相反。她常常展示身在家中、学校里、同伴之间和自然旷野等场景中的儿童。她的电影同样模仿复现了她电影角色的观看方式。物体往往在哈兹海丽洛维奇作品的场面调度中有着突出的特征，模仿了孩童审美的奇异特征：套着酸橙绿色连衣裙的洋娃娃（《让·皮埃尔的嘴》），彩色的丝带（《纯真》），红色的海星（《进化岛》）和水晶酒杯（《蠼螋》）。确实，哈兹海丽洛维奇曾表示她的电影中充满了儿童审美“拜物教”的影子。[viii](她的风格)实际上既是对标本逻辑的模仿，也进一步地复杂化了，她的作品营造了迫近银幕主体的亲密观察，甚至可以说场面调度复制了摄制对象的觉察。

哈兹海丽洛维奇电影的美学同样突出了她是一位电影作者的特质，正是描绘孩童，他们的生活世界和他们对起源和变化的存在主义式困惑。她的作品一直关注发生在6岁至12岁之间儿童身上的故事，哈兹海丽洛维奇承认了她的作品的魅力所在：“虽然有点违反我自己的意愿，但我的确被这个年龄段（的儿童）所吸引”。[ix]一方面，昆虫提供一种直白的类比法。这些小型生物和孩童类似，他们作为“微小生命(miniature lives)”有一种亲和力。[x]昆虫同样演绎新生，成长和成熟的戏剧，预兆了儿童出生，改变和死亡的生命轨迹。有些种类的昆虫共生组织中也分为虫后和工蜂/蚁（workers），正复制了儿童们身处的人类社会。然而，除了这些寓言的重要意涵之外，哈兹海丽洛维奇的昆虫诗学还架构了一种有关感知的模糊性，使她的电影对童年的探讨独具特色。哈兹海丽洛维奇赋予了她电影中的小主人公的命运模糊性，而非是经过细致观察后得出的科学的确凿性。从《让-皮埃尔的嘴》，《纯真》，《进化岛》和《蠼螋》，尽管危机是何程度都不甚清楚，每部电影的情境也有所不同，哈兹海丽洛维奇电影中孩童都处在紧迫危境（peril）中。但尚有不同的是，在《让-皮埃尔的嘴》（本片另一个片名叫做Mimi，法语意为可爱的或小猫咪——译注）中，11岁的主角正处在他姨妈男友的威胁中，同样在《纯真》中，对儿童主人公的最终命运却较少有提示。尽管她作品中的场面调度让观者能够贴近观察儿童的生活，但其作品中儿童角色（面临）的危机却持续无从查证（unverifiable）。这同样模仿了孩童看待事物的方式，正如对他们成年监护人的意图时常欠缺了解。哈德兹海丽洛维奇曾说：“作为一个孩子，往往与成年人的世界显得格格不入。”并不是从身体上，仅是由于（作为儿童的）你并不能真正理解大人们正在做什么，他们的目的是什么，以及他们善良与否。[xi]

观看哈德兹海丽洛维奇的电影往往充满了风险，正如观察昆虫也坑能会遇到危险一般。借用布朗所谓的“昆虫剧场（insect theatres）”这一术语来形容哈德兹海丽洛维奇，每当看她的电影时，“我们超脱地细查着在我们面前伸展开的新奇世界”。[xii] 其结果往往令人着迷且有说服力。这并非是令人不安，“昆虫剧场”即会上演奇妙的场景，也可能会有悲剧发生：有关于生命，死亡和身处险境生命的戏剧。正如布朗所观察到的，每一个塑料蚂蚁农场（plastic ant farm）的主人都曾亲眼目睹该种惨剧。哈德兹海丽洛维奇从未展示过任何如真实的昆虫世界所发生的残忍又血腥的内容。[xiii]然而，欣赏哈德兹海丽洛维奇的电影真是为了感受微小生命的魅力和脆弱性。

[i] 这段话丹尼尔·格拉厄姆（Daniel Graham）对哈兹海丽洛维奇的采访。影片《纯真》DVD发行版附赠。由法国公司Artificial Eye于2004年发行。

[ii] Eric C. Brown, “Introduction: Reading the Insect,” in Insect Poetics, ed. Eric C. Brown (Minneapolis: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2006), ix. ↩

[iii] Janice Neri, The Insect and the Image: Visualizing Nature in Early Modern Europe, 1500-1700 (Minneapolis: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2011), xi.

[iv] 虎克著作的完整标题叫做《显微制图：或对放大镜下极小生物体的一些生理学图绘，观察和问题及以上》 （Micrographia: or Some Physiological Descriptions of Minute Bodies Made by Magnifying Glasses. With Observations and Inquiries Thereupon.）。这一标题意味着虎克在观察和图绘表达中遵循着标本逻辑。

[v] Neri, The Insect and the Image, xiii. ↩

[vi]如哈兹海丽洛维奇所言，慢节奏得以（让观众）得以贴近观察和亲近屏幕上出现的图像：“慢节奏能创造强度。也是一种能鼓励观众关注故事细节的方式，而非通过对话和动作。深潜入情景蕴含的情绪中”。采访出自Lucile Hadžihalilović, “‘I Know I’m Not Going to Please Everyone’: Lucile Hadžihalilović on Her Beguiling Film-Making,” interview by Mark Cousins. Guardian, June 7, 2022.

[vii] 同上。

[viii] 这点最先出现在《进化岛》中，Nicolas同生母一同居住，但随后发觉（或认定）他的母亲是一个冒名顶替者。

[ix] Lucile Hadžihalilović, “‘Evolution’ Q&A | Lucile Hadžihalilović | New Directors/New Films 2016,” filmed March 2016 at Film Society Lincoln Center, New York, video,

[x] Emma Wilson, “Miniature Lives, Intrusion and Innocence: Women Filming Children,” French Cultural Studies, 18, no. 2, 2007, 169-183. ↩

[xi] Lucile Hadžihalilović, “‘The Adult World Is Something Mysterious’,” interview by Dominic Preston. Candid, May 5, 2016.

[xii] Brown, “Introduction,” ix-x.

[xiii] 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