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刘年的诗 ——《世间所有的秘密》之中的秘密
作者:红松
经过世间万象的磨砺,诗人目光中的山山水水,已经能够与他的目光相契合,已经能够以琴瑟相和的方式同他的内心产生某种神秘的共鸣。
诗人所看到的阳光,正是他心灵敞开的神山圣水;诗人所看到的月亮,正是他黑暗意识的沉淀与情感潮汐的期待。
诗人刘年酷爱摩托骑行,用骑行的太阳追逐人间山水,用骑行的月亮追逐人生幻梦。诗人在《摩托车赋》中写道:
买辆摩托车
可以追上青藏的季风
追上怒江
如果路足够好
可以追上
轻狂的少年
诗人所要追的,是青藏凉凉的季风,是怒江滔滔的浪花,是桀骜轻狂的自我。诗人要把自己追回来,把那个轻狂的自我追回来。诗人要追回的,是那个没有被阳光修改过影子的自我,是那个没有被月光删除过棱角的自我,是那个没有被道路挟持的自我,是那个没有被流水带走誓言的自我。
于是,诗人出发了,他迎着自己的朝霞和落日,迎着自己的月亮和星空,迎着自己的风雨和彩虹。诗人在这首诗中还写道:“你的旅行/其实就是迁徙/是大地在召唤/所以你告诉她/可以祝福/可以祈祷/但不要阻拦”“一个动人的目的/能让一条不好的路变好”“羡慕起玄奘来/拥有那样一条动人的路/能让自己/走十七年/死八十一回”。
对于所要朗诵的大地的经文,对于一路的朝圣和皈依,显然,诗人已经等待了太久,期盼了太久。诗人在《骆驼谣》一诗中写道:
牛羊埋头吃草,只有骆驼望着远方
笑它痴呆,因为你们闻不到沙尘暴的味道
诗人已经闻到了沙尘暴的味道,闻到了艰辛的味道,闻到了挑战的味道。诗人在《大西北》一诗中写道:
我的孤独,像阴山;我的忧虑,像祁连山
我的内疚,像白雪皑皑的贺兰山
只有一望无际的辽阔,才放得下
这是我一次次,落日一样,走向地平线的原因
诗人要去远行,走向生命以远,走向茫茫的地平线。诗人要去找到自己的孤独,找到自己的忧虑,找到自己的内疚。其实,诗人想要找到的是生命的辽阔,是辽阔之后的“放下”。
诗人也要经历取经路上的九九八十一难,在《星星峡》一诗中写道:“在星星峡,穿过大漠,九死一生的玄奘/遇到了第一个人,而且是活的/这位得道的高僧,忍不住抱着对方,痛哭流涕/也是在星星峡,风,抱着我不放//沙子在咕咕地喝水/喝饱水的沙子,黄豆一样膨胀/焉支山上,那弯彩虹的出现与消失,意义重大/我认为,它是人生的真相”。
曾经抱着玄奘的风,如今,也抱着诗人不放。历史,多么神奇的相似。而焉支山上,那弯彩虹的出现与消失,似乎让诗人领略了人生的真相。
而现实,总是亦真亦幻,今天还是沧海,也许明日便是桑田。但诗人全然不管这些,也管不了这些了。因为此时,诗人已经在路上,在路上,脚步,就要交给道路。此时,诗人的人生,已经是道路说了算。
诗人纵横昆仑,在《在昆仑山上的致辞》一诗中写道:“海拔五千五百六十六米,我站的地方/比所有的主席台都要高,请安静下来/我想说三点/一、别老想囚禁我,你们不是棺材/二、不需要那么大,那么多,那么新,那么快/你们需要的是忏悔、宽恕和审美/三、你们把手机显示屏,当成了苍天//被你们遗弃的苍天,被昆仑山苦苦支撑着/你们喝的水,是昆仑的泪”。
诗人到中流击水,在《船事》一诗中写道:“顺着河流走/可以理解群山/顺着河流走/可以理解时间”。
诗人在昆仑山上,就有了昆仑山的巍峨,讲出来的话就大气磅礴,就霸气十足。而当诗人顺着河流走,就走出了对群山的理解、对时间的理解。这两种境界一高一低、一刚一柔,却相辅相成,不可或缺。
诗人在《水赋》一诗中写道:“什么看不透/去看看水/什么都看透了/去看看水”。在《看澧水》一诗中写道:“澧水永远比你低、比你软,像个絮叨的心理医生/告诉你,在流逝面前,什么都是小事”。
诗人告诉我们,在流逝的面前,什么都是小事。是啊,还有什么比流逝更重要的事情呢?时光匆匆,我们将如何在时间的河流中摆渡自己?诗人在《光阴渡》一诗中写道:
渡口都是成双的。这岸和对岸,隔着苍茫的澧水
像遥遥相望的两个人,隔着苍茫的三十年
澧水上,几乎每座繁忙的水泥桥下
都有一对被人遗忘的渡口,长满了野蒿
太多的时候,我们只知道随波逐流,忘记了对岸,忘记了对岸的渡口。也许对岸的人生更精彩,也许对岸既是理想的彼岸。但我们却沉迷于世俗的波涛,沉迷于自己内心的波涛,完全忽视了对岸的渡口甚至彼岸的存在。
而水,是我们无论如何所不能忽视的。要知道,我们尚在时间的河流里,我们尚在命运的航船上。诗人在《世间所有的秘密,都在水里》一诗中写道:
风中的群山,你的乳房,我的人生
都在模仿水的形状
对岸,一只灰鹭在模仿我的沉默
田野里,一群奔跑的孩子,喧哗着,模仿水的流逝
“逝者如斯夫。”水在流逝,我们也正在自己的河流里流逝。流逝是一种不可改变的状态,而如何让自己变成理想的自己,也就成了一个重要的人生课题。诗人在《太平洋》一诗中写道:“一部分精明的水,变成了雪,留在了高处/一部分强硬的水,变成了冰/一部分不可靠的水,被水库关着/一部分善良的水,升入天堂,变成了云/大多数的水,又苦又咸,在海洋里挣扎奔波/种植不开花的海藻,放牧不听话的鱼群,搬运低吼的钢铁”。
不知不觉中,我们的前行已经成为走失的原因。不管你是精明的水、强硬的水、可靠的水、善良的水,都好过“大多数的水”。我们即使不能做好一流的自己,但绝不能做二手的别人。诗人在《街头看人摹仿迈克尔·杰克逊》一诗中写道:“黑礼帽,白西装,黑皮鞋,白手套,一个黑白分明的人/想在街头复活,太空步,机械手,僵尸跳/一手护住私处,一手指向远处/一个被人谋杀的人,指认的,却是楼顶的星空/对于人间的表演和表演的人间,和槐树上的蝉,看法差不多/但你不敢那样撕心裂肺地喊”。
诗人似乎在告诉你:一旦你成了别人,就变成了彻头彻尾的表演。你就变成了一个“黑白分明的人”,你就被贴上了一个烫金的商业标签。一旦你成了别人,你就成了一个复活的人,成了一个被复制的人。此时,你的“黑礼帽,白西装,黑皮鞋,白手套”都成了用来表演的道具。于是乎,你的“私处”成了你永远的痛,你所指向的远方成了你永远不能抵达的梦想。最后,你被谋杀了,但你却不敢指认凶手,只得指认楼顶的天空。此时的你,甚至连槐树上的婵都不如,因为你只能忍气吞声,岂敢像婵那样撕心裂肺地喊。
而再坏的谋杀也好过明火执仗,好过屠戮和疯抢。诗人在《将军令》一诗中写道:“铁钟,打成刀枪,熟铜菩萨,打成狼牙箭/妻妾奴婢,充作军粮/孤军苦战三月余,终得凯旋//及至故乡,遇一少年,纳头便拜/将军扶起:“岂敢当此大礼?”//少年道,吾之父母,葬于将军之腹,清明已至/故此跪双亲之墓”。
当钟鼎乐器,已经熔炼为刀枪。当菩萨的金身,已经熔炼为箭簇。当妻妾奴婢的肉身,已经充作了军粮,这岂止是礼坏乐崩?
整个战争已经彻底走形,已经彻底失去了胜利的意义。此时的凯旋,是否已经坏过了最坏的失败。哪怕遭受屠城的惨剧,恐怕也不会比这更坏。因为屠城是敌人做的,而把自己的亲人当军粮,活吃自己的亲人,而且是预先准备好的,这还有一点点人性的踪迹可循吗?
诗人的内心之中,始终认为铁也应该有柔软的一面。铁不但害怕被挂在墙上生锈,害怕孤独,屠戮生命之时,甚至还会抽搐。铁也想把自己打造成乐器,充满金属的愉悦。诗人在《铁歌》中写道:“铁的悲哀,莫过于挂在墙上,独自生锈/锈,是一种病//铁害怕柔软的事物,刀送进猪心的时候/王屠夫感到了铁的抽搐”。
铁尚如此,人何以堪?这个世界究竟是怎么了,同类相残啊!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诗人在《废墟谣》中写道:
所有的铁锁都在生锈,所有的粉刷都在剥落
所有的围墙,都在等待倒塌
于是,我把这些繁华,命名为废墟
那么就等待吧,等待时间的裁决吧。围墙必须倒塌,铁锁必须彻底腐烂。等到这个世界的天空不再是镀金的天空,天空中不再飘满死者弯曲的倒影。等到浮华落尽,等到人性的光华在爱的小夜曲、在友谊地久天长之中升腾。
这个世界太疯狂,有时,诗人的内心未免产生厌恶和诅咒。但诅咒之后呢?诗人在《游大昭寺》一诗中写道:“一个敲鼓唱经的喇嘛和一个沉默的诗人相遇了/大殿上,酥油灯的光芒逐渐强烈,栅栏逐渐消失//懂了吗?喇嘛歌颂着的就是诗人诅咒过的人间/懂了吗?那些诗歌串起来,挂在风中,就是经幡//没有人注意,留在殿里是一个身着袈裟的诗人/走上大巴的,是一个带着相机和微笑的苦行僧”。
诗人知道,只有心灵的暂时皈依,才能使浮躁的心归于宁静。所谓静水流深,所谓在“在深水中思想,在浅水中喧哗。”就是这个道理。此时的自己,就应该是那个诵经的喇嘛。在诵经声中,灵魂的酥油灯亮了,心灵的栅栏消失了,诅咒的人间不见了。此时的诗人开始见心见性了,看见了自我,走向了超我。今天的喇嘛,必然是明天挎着相机,带着微笑走在大街的人流中的诗人。
不悟,天堂既地狱。悟了,人间既天堂。诗人不断在变换生活场景和生活角色之中体味生之要义。诗人在《白家庄 204 号出租屋》一诗中写道:“黑暗里,到处都是滴答的时间/仿佛在一个混凝土大坝的深处/水,正从四面八方渗出来”。
诗人的生活压力是显而易见的,他感觉心灵的堤坝即将垮塌,他似乎已经听到了各种压力滴滴哒哒向心理深处渗透的声音。但诗人很快就释然了,因为他开悟了,他想起了阿吉。阿吉在暴风雪中紧紧抱着他的羊,最后,当暴风雪过去,阿吉和羊因为互相取暖,都没有被冻死。
无疑,诗人是睿智的,他还想起了南瓜的故事。诗人在本诗中写道:“南瓜越长越大,总担心掉下来/问母亲:‘要不要找什么撑住’/母亲说不用,藤提不起了,瓜就不会长了/于是,那只南瓜,一直在故乡悬着”。
悬着吧,就让那只南瓜在精神的故乡悬着。南瓜是不会掉下来的,因为南瓜知道自己何时不能再“膨胀”。
诗人不想做一个庸庸碌碌的人,他不断构建自己的理想空间,不断在各种理论的可能之间穿越、选择。我非常喜欢《虚构》一诗,由于篇幅的原因,只录其中的一段吧。
“有必要,虚构一个我,虚构一脸冷笑和一柄长剑/现实太硬,剑,有必要虚构它削铁如泥//你,一直在那里,没有必要虚构/但有必要虚构一条水洗绸紫藤花的长裙,送给你/再虚构一条船、一阵风,以及一条未及命名的河流,也送给你”。
诗人要挑战现实了,诗人要亮剑了。诗人的剑,是削铁如泥的宝剑,只见他面对残酷的生存现实一声冷笑,在间不容发之际出手,将恶势力瞬间撕裂。
但须弥之间,诗人却将画风一转,就送船送风送紫藤花的长裙,开始对爱人大献殷勤。这变脸的速度不可谓不快。但奇怪的是,这种快,却没有一点儿违和感,于诗意的大起大落和波澜起伏之间华丽转身,可见诗人对诗意及诗歌语言的驾驭能力之高超。
诗人虚构了一个自己,但不能不虚构一个剑客纵横天涯的环境。不然,哪来的爱恨情仇呢?不然,哪来的江湖恩怨呢?不然,哪来的各大门派之间的明争暗斗呢?不然,哪来的江湖大揭秘呢?诗人在本诗的最后写道:
有必要虚构一场噩梦
看哪些人在熟睡,哪些人在装睡
有必要虚构一些尖叫
让这场噩梦,看起来像虚构的
而江湖似乎还是那个江湖,江湖规矩还是那个江湖规矩。江湖既丛林,丛林法则似乎从未改变。诗人在《深林里的童话》一诗中写道:“小矮杉/削成斧柄后/第一件事/就是将挡他阳光的大杉木/砍成棺材”“命最苦的/是伐木者/被愤怒的枫香树/压在了身下/又被大杉木做的棺材/吞进了肚里”“青冈木命硬、挨了千刀,被制成木偶、穿上了衣服、在人间演戏、演得十分逼真、只有那个、牵过手的女孩、知道他掌上的木纹”“只有他自己知道/体内的/和身后的线”。
丛林中,各有各的命。小矮杉用最大的代价得偿所愿,伐木者的结局悲惨。青冈木的命硬,结果挨了千刀,被雕刻成了木偶,穿上衣服,在人间演戏。其实他演的都是别人,只有那个体内有铁,背后有线的那块木头,才是真正的自己。
当然,诗人也知道真正的自己。他在《纸命》一诗中写道:
用一下午,与白纸对峙
最终,退却的是你
用半生与白纸对峙
你发现,已经身陷重围
身陷重围的诗人,困于诗,困于诗这张诗人命运中最大的白纸。那么,有字的纸呢?其他的纸呢?诗人又写道:“有些纸,在蒙受不白之冤/有些纸,变成了钱/有人用满板车的纸/换一张钞票/有人用钞票点烟/有人,烧收到的情书,煮水/有人,烧寄不出去的情书,取暖”。
有的人之所以困于纸,是困于纸做成的钞票;有的人之所以困于纸,是困于情书的燃烧。而诗人,宁愿用白纸糊成瓦片风筝,去背负苍天。
与其让白纸背负黑字
不如糊成瓦片风筝
去背负苍天
风筝比大雁听话
但孩子的目光,让空中的纸
不堪重负
但风筝真的能背负苍天吗?我想,当诗人看到风筝从空中降下,当风筝随着风的离去而回归大地,诗人是否仍像一个孩童般,仰望一行南飞的大雁,眼里充满无限想往。
而当大雁的身影消失于茫茫天际,诗人是否仍独立于空空的旷野,独自仰天叹息。
生活是沉重的,同时也是厚重的,因为我们赖以生存的大地是厚重的。诗人在《大地赋》中写道:
土块像头颅一样,被种黄豆的汉子,一一敲碎
这种黄豆土,被人捏成人的模样,放进神龛后
这个汉子,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一样的泥土,不一样的感觉。当你把生存仅仅当成生存,当你把生存的大地仅仅当成谋生的泥土,你也不过就是一堆泥土。而当你把赖以生存的泥土赋予生之意义,你的生命就升华了。
无论怎样的剖析或批评,都无法抹杀一个即便是雷霆也不能撼动的事实,那就是诗人深爱这泥土,深爱这大地,并对这苍天厚土充满感恩。诗人在《这一生》一诗中写道:“这一生,感谢天和地/感谢上天,给人间以报应和护佑/让我有所害怕/有所信赖,有所坚持/大地,给了我无尽的学养/让我阅读四季,理解生死/大地,给了我无数的感动”。诗人在此诗中还说:
这一生,要感谢诗歌
她像一个情人
陪我到天明
刘年的好诗很多,如:《胡家寨的牧羊人》《我在水泥厂的日子》《动静赋》《尖锐辞》《哦,湘西》《汪家庄的白杨》《洱海之夜》《口 琴》《写给儿子刘云帆》《夜行赋》等,这里由于篇幅的原因就不一一赘述。
刘年的诗,现场感很强,尤其是诗中的叙事部分,更是刻画得形象生动,入木三分。刘年的诗,对生活的还原与升华并济,可谓相得益彰。
总之,从刘年的诗中,你可以听到蓝天中飞翔的声音,你可以听到流水里畅游的声音,你可以听到大地上行走的声音。刘年在《世间所有的结局,都在火里》一诗中写道:
重新上路之前
你得灭掉火
灭掉你亲自生的
亲自养大的火
也许,这便是诗人刘年在生活的磨难之中,在摩托骑行的千辛万苦之中,所领悟的生命之真义。
红松2022年7月15日于三闲居

红松:实名范宏伟,石河子作家协会副主席。1991年毕业于辽宁石油化工大学,大学期间开始写诗,并于1989年获《诗刊》《青年作家》《星星诗刊》《川南文学》联合举办的“1989·中国杯”全国青年诗歌大奖赛佳作奖。先后在《星星》诗刊、《绿风》诗刊、《诗选刊》、《诗歌报》月刊、《诗参考》等刊物发表诗歌作品,出版有个人诗集《品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