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舅

四舅是外公外婆最小的儿子，生得浓眉大眼，一脸英气，特帅。我小时候有很长一段时间是外婆带的，所以和舅舅姨姨比较亲。我听外婆讲了很多四舅小时候顽皮的事儿，比如放学后一声吆喝，把脚上的鞋踢到了十几米外的小河里， 又比如和外婆吵架后，把书包一扔，气呼呼说：老娘，我这可都是为你在这么辛苦地读书。四舅还告诉正在做数学作业的小姨，虽然你现在只学了西格玛，但以后你就会学到东格牛了， 只可怜小姨直到大学毕业，都没遇到东格牛。

我一年级那年，四舅考上了湛江的大学。我不知道湛江具体有多远，只记得妈妈说大舅送四舅去上学，两人坐了整整两天的火车和汽车才到。四舅是我们家第一个出远门上大学的，每一个人都以他为豪，包括小小的我。我很想和四舅说话，希望他不要忘记我这个外甥女。于是我就开始给四舅写信，一般都是一张纸， 总共不到50字，巨大的行距，并且信的开头都是这样的：

四舅，您好！我要和您汇报一下我的成绩：语文XX分，数学XX分...

结尾都是这样的：

此致敬礼！

您的外甥女

信是用铅笔写的，虽然我用尽毕生所学，但还是有不会写的字，只能用拼音替代，为了让书写工整，我用一把尺子压着，以免写歪了，但即便是这样，我还是写了撕，撕了再写，中途还会被自己的无能气哭，因为我想让四舅看到很厉害的我。妈妈被我闹到不行，气地咆哮：没见人写信写成这样的，就别写了！

每次四舅放假回家，我都很高兴，因为四舅总会带回各种新奇的东西和有趣的见闻。记得一个寒假的夜晚，外婆拆开一袋四舅带回的小食，浅紫色粉状，用热水冲泡后，瞬间香气四溢，我尝了一口，甜甜的软糯口感带着浓浓的香芋味，是我从未吃过的美味，当下便想，以后也能像四舅一样，出远门吃很多好东西就好了。此外，四舅还千里迢迢地带回过一些椰子， 甚至还有一颗巨大的波罗蜜。现在回想，一定不会有很多人愿意倒腾两天的旅途，背着这些硕大的水果回家，但是倔强的四舅不同，他就想让家人都尝尝没有吃过的东西。而我，也通过四舅带回的味道，窥到了一点点外面的世界。

四舅还会带我们小辈出去玩。有一回四舅用自行车载着我和表弟去乡下看荷花。我第一次看到那么多漂亮的荷花，兴奋地哇哇叫。年轻的四舅见状，就说：等着，我给你们采一朵玩儿。说罢停好自行车，身手矫健地在塘里钩到一朵荷花，摘下来给欢呼雀跃的我们，四舅也一脸高兴。但没一会就有几个人怒吼着冲向我们，原来这是他们家承包的荷花塘。这几人把四舅团团围住，拉扯着他赔钱，不理会任何道歉，我和表弟被吓得呆若木鸡，不巧此时还下起了暴雨，那几人依旧不依不饶，要拖走自行车相抵，但四舅非常凶猛，没有半点怯懦，死死抓住自行车与他们对峙。我和表弟在雨中被吓得哇哇大哭，最后引来路人相劝，也是看到四舅一副不屈服的样子，那几人才骂咧咧地作罢。那段记忆里最后一个镜头，是四舅和我们说对不起，在大雨中踩着自行车载我们回家，一路无言。

四舅大学毕业后去做了海员，专业对口又自由自在，但两年后就听说他辞职去了广州，当了一名外企的销售。那年刚好我初中毕业，考进市里最好的高中，四舅说奖励我来广州玩，那是我人生第一次出省，兴奋到不行。四舅带着我们逛了彼时经济已经开始高速发展的广州，我对外面的世界第一次有了清晰的认知。但相比城市的繁荣，当时的四舅住在一个很旧的楼里，睡着上下铺，开着公司跑业务的皮卡车，可四舅说，知道我为什么辞职么？虽然海员的工作是在广阔的大海，但是圈子极其狭小，貌似自由，却学不到更多的东西，所以我离开去了更广阔的地方，广州机遇很多，我很喜欢这里。出租房又小又暗，四舅的眼里却带有光。

大学一毕业我就来到广州，也想和四舅一样，在这个充满机遇的城市，找到自己的立足之地。四舅此时已经靠自己的打拼成为一家世界500强企业的高管，并在广州买了一套别墅，成家立业了。但相比当年的四舅，我定然是不够强大的，在广州工作了几个月后，我并未在这个偌大的城市找到归属感，或是自我认知的成就感，退意萌生。四舅显然是失望的，我带着心虚离开了广州，逃离了对外面世界不切实际的幻想， 也第一次认识到，我缺少四舅那一代人的坚韧和毅力， 四舅能做到的，我并不能。

在之后的很多年，我换了一个城市独自生活，即使并非事事如意，我却一直都没有回老家定居的想法，外面的世界还是如同磁铁般吸引着我，虽然它有时候很糟糕，但我还是从心底热爱它的未知和广阔。只是每每遇到一些人生的选择时，我还是会第一个想到四舅，问问他我该怎么办，也许我现在所经历的，他早已独自承受过了罢。

外婆还在世的时候，四舅每年都会回老家，他一如既往的爱热闹，呼朋唤友，欢聚一堂，也因为他自带的领袖气质，即使平时不怎么走动的亲戚，也会因为他的归来而自发地聚在一起，因此我还是同儿时一般盼他回来，这个大家庭会瞬间热气腾腾起来。四舅一直带着年少时的侠气，爱开玩笑，偶尔脾气火爆，对看不惯之事言辞犀利，但都不影响他在群众中的C位和凝聚力。他为人慷慨，家里人谁手头有点紧，都多少得到过四舅的帮助。只是每次见到四舅，他的白发都日益增多，是与他年龄不相称的，但辛苦两字是从未听他提及的。我觉得四舅其实是享受这个大家庭对他的依赖和簇拥的，在某种程度上，这也许是他多年异乡拼搏的动力和慰藉罢。外婆去世后，四舅黯然地说，娘不在了，好像没有家可以回了。此后一些年，他回来的次数变少了，我们这些小辈也都长大各自成家，分散在了各处，当年那几十人的家庭聚会是难再有了。

最近四舅很高兴，因为他的两个孩子都很出息，大儿子名校一毕业就找到了好工作，小儿子才16岁就被清华大学提前录取了。四舅回老家也多了一些，即使小辈们都到不全，他们那一辈的兄弟姐妹们还是乐呵呵地又聚在了一起。我打视频电话回去，问四舅：你的眼睛好点没有啊？四舅说，一只眼睛看的还是有点模糊。我说，没事，这世界没必要看得太清楚。四舅听了笑道：对，难得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