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成万尼亚舅舅的唯一方法就是终止它
在《驾驶我的车》中,起初男主角并不看见表达的失效,他遇到难题但是不承认碰壁,交流的停顿反而可以被用来维护一种叙事的稳定,即他们的婚姻恩爱和顺,彼此既是生活也是艺术上的伴侣。作为对话者,男主角与妻子相互理解的能力皆有缺陷,前者感受不到缺失造成的影响,他只能从他的自我出发阐释一切,面对妻子他的表达自洽却封闭,与真实的对方擦肩而过。男主角和录音里妻子的台词搭戏,在他构建的剧本里机械性地演绎他设定的生活。台词句句上下对应,并不挪动,表演出来的交流不是真正的交流。与之相对的,妻子以委屈退让的姿态,主动把虚构和婚姻划清界限,通过故事暗示他,在日常的消耗里无声地枯萎。在台上丈夫是出色的演员,反复排演拿手的戏码,在生活中却是木纳的爱人,对妻子看似包容实则温吞,体贴地视而不见,对她的出轨三缄其口,他明面上不去指认对方罪行,几乎像是消极攻击般的报复行为。他们明明都是有感情、会变化的人,却画地为牢,无法脱身。对妻子而言,丈夫的沉默是否是对她的讽刺蔑视,甚至是冷漠?婚姻表面上恩爱,对背叛却毫无反应,那么她爱的是不是空气,她自己是不是也是空气?她一次次的尝试都被无可奈何地吞噬。最后一根稻草是丈夫强烈回避妻子直面真相的恳求。男主角否认妻子尝试叙述的真实,等于否认了她的感受,毁弃她试图构建的真实。强逼她回到虚构中去。在这段关系里,妻子失去了容身之处。或许是因为,我们所认知的真相必须通过语言的承认才能存在。不被看见的真相,无论多么无害,都在不被承认中异化。就像虚构里摄像镜头下的少女,她渴望被直视,她的真实必须要落地才有重量。只要有一双眼睛对她投以一瞥,她就能活着,她的激情就不是空穴来风,她听见的、思念的、触碰到的就确有其事,她不是臆想的无法被拍摄的幽灵。否则她只能死亡,以死证得生命曾经存在。唯一而不可逆改的叙事从攀住的一方压向滑落的另一方,后者在失重中摔得体无完肤。
妻子死后,男主角不再主演万尼亚舅舅,从参与者变为一个旁观者和策划者。他延续了和录音里对台词的惯例,他对话的对象是作为台词表演者的妻子,她是他构建出的一个幻影,他从始至终交流的对象是这个幻影,而不是妻子,他尝试赋予幻影意义,但是幻影不会改变,不会带来新的契机,妻子更不会从一段录音里复活。男主角进而接触妻子的出轨对象,对方和他是截然相反的言行方式,想到就做,想到就说,并不为表达或欲望而羞愧。也许男主角的亡妻曾在他身上看到了某种希望,出轨是她发出的微弱求救信号,如今男主追随着这信号来了,独自面对失去爱人的荒芜。直到此刻,他方才被迫与人展开真正的对话,揭开捂藏的疮疤,承认自己无能,且因为怯懦而无法面对自己的无能。真相开始被承认,就是改变的开始。此时,每个人都开始讲述自己的故事,男主也开始学习倾听和讲述,这不再是一个人的独角戏,他们的故事交互穿插,在碰撞中改变,挪移,偏离初衷,新的可能性诞生了,哪怕是以入狱或更深的痛苦为代价,也是新生的开始。如果不能看到我们之间的虚无,而幻想那之中存在其他事物,那么我们永远无法抵达彼此,交流的通道必须建在实有的沟壑之上,主体只可能与主体对话,否则就是对镜自语,虚无的词语无限繁育。我们看着、听着、高声朗读他人的故事,那些故事如果不对我们的真实进行修改,如果我们不能对着故事进行回应和反抗,那么我们和他人的故事都不复存在。
Heteroglossia被别出心裁地运用到万尼亚舅舅的排演里,由人们的言语不通而达到heteroglossia的反效果,勾勒出理解的困境。在原剧本中,人们说着相同的语言却各说各话,充满歧义与误解。在电影里的演绎中,剧团选拔的演员被告诫目的不是记住台词而是忘记台词。像巴别塔的建筑工人,从默记好的上一句台词,垒到下一句上,极端激进地否定了沟通的可能。话语无法抵达,无法停止。必须先推倒塔,承认我们没有通天彻地的本事。更进一步地说,存在的世界是浑然天成的失乐园,没有任何纯粹的、不被挫败的、完好的事物,而一种话语失落就会促成权力的割让。新的表达已经崛起,我们已经拥有,还可以拥有更多,表达的多元和繁荣挫伤的只有表达hegemony的无能和臃肿。男主角失去了相敬如宾的婚姻,才令他看见美满表象下的黑暗,他才被迫反思自己作为爱人和交流者的失职。另一方面,语言无效是否并不等同沟通无效。在电影万尼亚舅舅的排演中,演员搭戏的方式是熟读台词本,使用种种non-linguisticcues相互配合,达成舞台互动。台词整块移动,僵化成了块状本身,在戏中扮演徒有声响的空壳,所攀附的台词随之失去意义,文本从沟通的主要媒介转变为沟通的前提。演员在棋盘中各居其位,个体的肢体、表情、眼神、声音同样渴望着被看到、被听到。语言被架空,就必须一直看彼此的眼睛,追逐彼此的动作。在朝夕相处的排练中,来自各国的演员逐渐默契。文化的共性也使我们从神情微动与手势中感受彼此,我们的私人性情和体验也渴望挪动、试探、交融。我们不再说话,但我们被理解的渴望没有减弱,被剥夺后我们才能感受到不被感受的,不被听见和看见的,以及无法开口言说的痛苦。机械重复、无法言说的生活与万尼亚舅舅何其相似。完成万尼亚舅舅的唯一方法就是终止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