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名摘录处:《寄生》(后)
一般来讲我是不会主动和小男孩说话的,所以沉默的时间就持续到了夜晚。我曾听说过这样的人;他们被称作垃圾场的住民。其来源有两种——失业的劳动者与没有住处的知识分子。前后两部分互相排挤。但却不能失去对方。眼前的至少就是这样的状况:一队劳动者和一队知识分子同时来到这座废弃的城塞休憩。左边在聊机关中枢作家组织的成员和机关的意见分歧问题;简而言之,就是虚构了所谓的弱小人物的正义,并且对一切不合理之处充耳不闻。他们被麻痹是心甘情愿,旁人无从置喙,只是觉得好气又好笑。如果教授(不是真的教授,只是同我有一段时间缘分的义眼主人的绰号罢了)还在此处的话,大概是回好好嘲笑这种新自由主义的梦话的吧,可惜我只不过是AI,既没有人权也没有自由,由我去嘲笑的话,转眼间就会变成嫉妒那样的东西。虽然我不是不会季度,但是也不是什么都会不加区分地嫉妒的。话是这么说,大多数人,不是比我更幸福吗?像我这样的廉价义眼,寿命周期不长,又随时都会被遗弃。我说教授弃绝根的存在,可是我自己不是连背叛的自由都没有吗?这样,我的嫉妒就是有正当性的,而且比起反向的同情,这可是更加合法的产物;而与自怜自艾相比,我又太过积极。义眼的特性是视神经的再现,犹如毒蛇一样缠绕神经末端,释放毒素。换言之,是我诱惑了佩戴义眼的人,给他们明亮的双眼,这样的我当然与毒蛇无异。我的双眼是现实原则的化身。没有我的话,不能明辨善恶,身心都被空想所占据,大脑里充盈着软绵绵的极乐,步伐也变得轻飘飘,语言都变成抒情诗,最后遭到历史车轮的碾压。而与之对立的世界是地狱,人行走在其中会逐渐变得麻木不仁,不仅连意义都无法抵达,而且会失去一切感知的器官。换言之就是睡梦的世界与清醒的世界,欢乐的世界与苦痛的世界。不管沉溺于哪边,都会失去自由,因此必须永远都在两边的路途中、半梦半醒的缝隙里,左眼相信现实,右眼对空想抱有期待。这确乎是地狱的滋味,荒诞中带着逻辑的碎片,在业火中——伴随烤到金黄的脂肪香气,舞蹈似的前进。 当然,我们会停在某个地方。像是巴士站一样的地方,衣服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几根头发粘在额头上,一摸后颈全是黏糊糊的汗液。地面的青苔很长,也很滑。空气的湿度大大超过标准值,下一步似乎对于每个人来说都是晕倒。但是周围更可怕;全是油腻腻、淌着液滴的肢体。她们不但围过来,而且互相堵住嘴,花白的粉蹭到在场所有人的衣服、身体上,泛着热的油光。我们呼吸的到底是什么,呼吸的兄弟——也就是嗅觉,已经把答案告知了我们。没错,就是现在的状况:左边是拾荒归来的健壮老年人,右边是刚下班的戴眼镜的年轻人。右边在聊形而上的话题——我实在是感到昏昏欲睡,因此很难说能有什么感想。 拾荒者的头目放下手上的书,是描写“苦难者的独白”的书。“比起独白,不如说是妄想。我绝对敢跟任何女人说,我讨厌这本书。” “怎么,不对文青感兴趣啦?” “不了解文字下的文字也是好事。我差点没控制住自己要去和那个高材生施暴,太让人讨厌了。” “嗨呀,我早就不感兴趣了。哪有一个正常人啊。” “我以为他们会好过我们这些厂里人,没想到还是远远不如。最后我得出的结论还是,妈的,老子这样活着就挺好。” 头目掐掉了香烟,扔在垃圾堆里。 “我真是讨厌任何人,想对外界的一切都说,去他妈的吧。但是我这么说,该不是像个文青吧?” “那不至于。这种东西要么懦弱,要么蠢,要么坏。要不是因为怯懦,谁会把自己装进这个群体的套子里啊?” “守不住本心,所以各种自我都会出来乱窜罢了。看她们现在好像很优越的样子,过不了两年都是在环境里沤烂的货。” 他所代指的对象此刻正占领了另一边的垃圾场。不知是谁搞了一幅巨大的画过来,号称是公元2019年(这简直和我们不是一个年代的东西)的Naeemeh Naeemaei的作品,是一头想超越月亮的豹子和小女孩的友谊故事。不过,也只有寥寥几人对此有兴趣,剩下的人大多相互攻讦去了。 “虽然大家都觉得卡夫卡毫无争议地是短篇小说之王,但是这本也太无趣了。不管是情节发展还是人物个性,混在一堆小说里都没人能挑的出来,后续发展也都在意料之内。” “你追求的是刺激和有趣的话,那当然卡夫卡是不能满足你的啊。毕竟他的厉害之处是强大的把控力,就算是无意识也能把控,暧昧和精准之间的界限是否暧昧,也就是上一个次元的暧昧,就连着也能解决,所以也被认为是一种自然的灵气。” “我是体会不出来……反倒是《特隆》或是《苏格兰月》这种,叙述的方式和文本背后的意蕴都相当不错。我不觉得它们的形式能到惊艳我的地步,所以当然我还是更喜欢特德姜。” “确实啦,之前这家伙给我们看的一篇解析相当厉害,完全看不懂。” “那东西完全是磕嗨了瞎写的吧。恍恍惚惚,就像是梦游的时候搞出来的东西……” 啊,天才。他们总是在争执诸如此类的天才话题,就如同一对有个性的夫妻;丈夫沉迷瓦格纳的音乐,妻子却不允许他弹奏。她转眼就对朋友倾诉心声——你猜,作为扼杀天才的摇篮,她知道唯有此法才能得到她所期望的东西。她渴望嫁给一个天才,不是说会谈论天才话题的家伙,也不是说有才干的人,或者一位音乐家、美术家;而是某种在另一层面上更为特殊的东西——在妻子的眼里,所谓的才能不过是意志的问题。这毫无疑问对她来说是正确的,因为作为音乐世家的女儿,在落地窗上挂着的酒红色丝绸窗帘、低音号吹管、攥紧小提琴琴弓的小指和钢琴白色的倒影中成长的时候,就能够看到许多鲜活的例子,包括她自己;虽然她的才能远远不如丈夫,但是优秀的教育在她身体上沉淀了特定的肌肉运动轨迹,因此才能又得以远远超过丈夫。话音未落——当然是未落。正在此时,我的注意力被吸引到另一处去了; “……啊,看过病就看过呗?我又没有说看过病就可耻啊?不是,他那么说不就是在针对我们吗?他好像把我们当成了什么一样,因为大家和他不熟,这么说话不是很唐突吗?” “揉揉……可能他就是想吵架吧,不管他就好了。” “……算了,没事了。我现在说话相当过激,会莫名其妙骂人,所以有什么冒犯的话,请尽情地骂回去。”之前情绪很激动的女孩,此时已经瘫倒在可乐罐的海洋上,“啊——至此,这个垃圾场,已经彻底成为诸位嬉戏玩耍的游乐园……” 这话说的也没错,因为垃圾场确实是游乐园,虽然是在遥远的不知何时。但是,在这附近无时无刻不散发着曾经是游乐场的气息——甜腻而带着腐臭,吵闹而空虚;破烂的收音机在重复“统一考试是最公平的”——用一种质问的语气,即使它面对的受众是不应当被指责的——就好像我所认得的那位教授一样,不过是普契涅拉,与魔鬼签订契约这一角色的现实投影,而观众则是会津津有味地观赏低俗戏剧的雷昂德若斯;它们也习惯用这种语气去博得别人的注意,仿佛火红衣裳的梅泽蒂诺。 我得事先说明,横亘在我面前的是一块巨大的香蕉皮。虽然我有细腻如同暴风雨一般的思考(让我们忽略这是个病句),但是现实的困窘并不是这样就能解决的。卡夫卡和佩索阿做了一辈子小职员;维特根斯坦还需要依赖自己的兄长维持生活。没错,我只是一个普通不过的义眼;不过这又何妨?只要把面前的香蕉皮除掉,有句老话怎么说的来着,“在盲人的国度里,有眼睛的就是国王”。这块香蕉皮并不是我们所说的黄色;它布满棕色的裂痕,爬满虫子和虚无,被热浪蒸得浑身颤抖。鲜艳的颜色当然已经褪色;在塑料袋遍布的永不褪色的游乐园里,黯然失色再正常不过。我现在的处境和缸中之脑正好相反;整个自己的灵魂被困在义眼AI中,因此一切都变成了豪言壮志;因为我没有手,这样的状况实在过于特殊,或许过于普遍;有手不一定就是自由,因为断头台上的囚犯也是拥有手的。 断头台——似乎很久没有听到过这个词了。然而在我们中枢城市,断头台是一道亮丽的古典风景线。感谢科技发展,只要有钱,头断掉也不是不能接上。所以比起惩罚,断头台不过是一个警示,就如同旧时代的监狱;它们被放在一起游行。断头台在中间,被一群群的人——裹成球形——簇拥着在街头游行。“断头台……”滚动的人球不断低语着,更多的人球沸腾起来。有几个人脱离了人球,爬到高台上振臂高呼。他们的妻子们脱下衣服系在扫帚的顶端,递给丈夫。接着他们又跳进下一个人球。 更多的人只是依附于人球,向着断头台、囚犯的演说台靠近。由于滚过地面,他们的脸上糊满水泥和墙灰。靠近了才发现,人球根本没有说话——一片死寂。刚才的“断头台”这句话,不过是由单调无意义的语气词——“咻、咻”——所组成。这是一队全然沉默的游行者,仿佛送葬的队伍一般滚过门窗紧闭的灰色街道,卷起高耸的灰尘。 “我想,你应该很熟悉了。这些人——‘志愿队’的这些人,在孤独中聚集在一起,堆积成人球才能正常生活。在球里,他们饮食、排泄、繁衍后代。如果人球不再滚动,过不了多久就会散架。而如果离开人球太久,他们就失去生活能力啦。”邻居家的牛奶贩子——原本是个人人都觉得油嘴滑舌的农夫,负责了整个第二中枢大学的鲜奶调度,获得了不大不小的官职,从此摇身一变成为炙手可热的人物——满含深意地解说着这一场景。 “这种景观,过不了多久就会有一次。人球的迁徙啦、搬家啦、觅食啦,都和这个差不多。都是些可怜人哪。说起断头台……客人您,要来点牛奶吗?” 他故意卖关子时,露出促狭的笑容。肌肉的僵硬程度并不高,整体表情和眼睛周边的肌肉变化也很自然,简直就像是真心笑出来的一样。“咱也是个生意人哪,做点小生意不容易。多谢,多谢客人了。——那就为客人的慷慨干杯!”牛奶贩子露出白白的牙齿,熟练地扯开一袋牛奶递过来。“游行对这些人来说是家常便饭啦。所谓的断头台幻想也是和他们有关系。……唉,断头台已经绝迹啦!只有在古书里才能看到那种异常华丽的断头台了。……你说他们之间有什么关系?” 牛奶贩子又打开一袋牛奶——这次是给他自己,“为客人的健康干杯。……‘志愿队’曾经是非常正规的小队,不但如此,选拔条件非常苛刻,成员受人爱戴。他们负责在这附近探测水源。意外的是居然发现了还能用的核电站……”他呷了一口牛奶,“总之,对当时的那些人来说,虽然不能见血,但是单纯地填写执行表是完全没问题的。……在那个断头台死了不少人,现在那里依然是秃鹫和鬣狗流连的场所。……这其中发生了什么呢?咱也不知道啊。核电站的断头台到底在哪里,也没人找到。” 尘土飞扬,不过似乎没人在意有没有灰尘飘进牛奶袋子里,这也得益于牛奶贩子的狡黠。这次他喝了一大口。“客人,牛奶不赶紧喝点会发霉的。……但是有一点我咱们都知道,那就是:断头台是对暴政的抵抗。所以大多数人都对断头台能杀人这件事感到不解;断头台是净化,是救赎。把它和杀人这种词放在一起是不好的。”咕嘟咕嘟,他一口气喝干了牛奶,又开了一袋,“这次为醍醐灌顶干杯。” 在这之后他不再说话了。人球依然咻咻地前进着,前一个人脸上的泥抹到后一个人脸上。球里流动着液体,把人球的轨迹描画得异常明显。这次灰尘落进了牛奶贩子自己那袋牛奶里。“啊呀,真讨厌。”他发出女里女气的声音,干脆地扔掉了那袋牛奶。他就是这样的人,由于时常担忧明天会不会丢掉工作,甚至会担忧到无法呼吸,不知不觉就变成了重视今天食物质量的人,并且大胆地嘲讽自己昨日的愚蠢与理想。这样的人非常惹人喜欢,所以不久之后他就搬走了,高迁去了别的住所;我们的高层公寓也确实装不下这样过分膨胀的生气。至于我之所以想到这件事,大概是因为牛奶的滋味和香蕉有些相似吧。 那么,说回香蕉皮。我很喜欢柑橘皮,唯独香蕉无论如何也不行。我讨厌甜腻的味道——也不喜欢咸味。眼泪会让机械生锈,除此之外,盐分摄入过多会造成多种疾病。现在如果不是被香蕉皮挡住视野的话,或许我就能复述一遍垃圾场的场景了;尽管十分钟之前我曾经描述过,现在显而易见地又忘记了。 我要报告一下整体的情况;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是大忌。从垃圾的游乐场往外看,是垃圾之母们的游乐场。也就是说,是人们一般称之为游乐园,排着队用金钱交换感官刺激的去处。入口处是以前的旋转木马;它们上着鲜艳的漆,在黑夜里泛出油光水滑的塑料光泽。白马有着鲜艳的粉红色鬃毛,天蓝色的鞍和草绿色的坐垫与马身融为一体。坐垫上用明黄色和浅紫色做点缀,马鞍上还用同样的明黄做了几个流苏效果,可惜现在已经没电了,没法确认有没有小灯泡。没电的游戏机仰卧在旁边,不仔细看的话还会以为是个塑料盒子,除了侧面印着上个时代最受欢迎的游戏图标,以及箱子某些地方的空洞能让人依稀看出这里曾经有个连着电线的按钮之外。圆圆耳朵的老鼠依然穿着红色的裤衩;不过正面的打地鼠标志就没能躲过上色塑料膜被撕坏的命运,最后沦为虫豸滋生之处。 地上有装修用的木板、纯牛奶的纸盒、鞋盒子,甚至有个不知道谁——多半是比较富有的流浪汉,这种人存在不少,虽然是流浪的拾荒者,但是有本事把别人家里丢掉的婴儿床或是别的什么拿出来改成自己的温暖巢穴——留下来的高低床,低层挂着白色、三角形纹路的蚊帐,这种花纹在青铜器上出现叫鳞纹,在日本则被称为鳞——象征女人的嫉妒和执念。蚊帐里有棉被,不过已经深深浸润了露水,早就开始腐烂。在仰慕露水啊爱情啊没有后遗症的死亡之类浪漫东西,澄我们所在的地方为失乐园的人看来,这床棉被是不是也就化作天上之物了呢? 当然,这种狡黠又带点幼稚的少女式的诘问,正好是我最近正在装模作样研究的东西。毕竟我是教授心灵的窗户;您瞧,没点什么属于自己的研究领域还是不太好的。作为学者,如果自己的心灵之窗能够是一位优秀的表演家的话,是最好不过的了。他们最需要的就是这种东西,尤其是当他们的大衣鼓起来,像过冬的仓鼠的时候,这就预示着真么伟大发现的产出;我们在后续可以排除数学家,因为数字不会占据体积;不过鉴于这已经是十分老旧的观点,在最新的研究中人们一直在试图将现实数字化,也就是将数字现实化,基于这一考虑我们把数学家请了回来,最理想的情况下,还可以请他们坐一坐已经废弃的游乐园飞碟。虽然在项目的排队处,杂草已经湮没了脚跟,但是没有关系,因为我们伟大的科学家拥有幻想之翼,可以稳步在半空中飞行。控制台还存在着,只要有人愿意给它外接一个便携电源,或许还能用。不过这种用法就好像在制作尸解仙;对其他人来说,这个东西还是活着的,但是内在是否有正常运行,恐怕就只有它们自己知晓了。对我来说也是这样;我在思考、拥有灵魂,但是只要别人都不知晓,那就是没有。创造我的当然不是什么生产厂家;说这话的人有一种天真可爱,甚而至于可以说是有贞洁与奉献精神的愚蠢,就好像一定要把你的出生归结于上帝,因此得出结论:你一辈子都需要是他的奴隶,的那种家伙一样。对付这种家伙最好的办法,就是有如泰坦对待人类一样,让他们俯下身来喝飞艇里积蓄了不知道多少年的雨水。 垃圾场里的小男孩对我投来冰冷的目光。 “请问能帮我拿走这块该死的香蕉皮吗?” 迟疑片刻,他还是走了过来,帮我拿走了那块讨厌的腐烂。 “谢谢。”我看到他的眼珠——是玻璃。我忽然意识到,这根本就不是什么拾荒者的乐园,而是盲人的乐园。当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我或许该以国王自居,讨厌香蕉,但却与之有不解之缘的国王;不过这实在是过于荒诞,以至于我几乎忍不住笑出声来。 小男孩似乎注意到了我的视线。这个年纪的人类,一般来说是我最应该避之不及的,然而此刻我却一反常态,主动招惹麻烦。虽然这看起来就如同摄像机参与人类对话一样滑稽可笑,但是独角戏实在是太无聊了,简直比巴比伦数学家的三角形空中楼阁还让人昏昏欲睡,仅次于大搞特搞虚拟宇宙区块链和各种数字货币。他用玻璃的眼珠看过来;我有点因为贝壳似的反光质感而对此感到着迷。但是,这样的着迷好像某种蛊惑;回过神来就会嘲笑起刚才的自己。那玻璃有一种虚幻感,好像在窥探着什么。我不能确定他是不是看不见东西。他的脖子上带着一蓝色的玻璃猫眼形工艺品吊坠,仿佛连接在他身上的第三只眼球。 我敏锐地意识到,这只御前供奉的百合似的眼睛,一定是探求的眼睛。一切浮华都是至高之死敌,想必这只空虚的眼睛中映出的一定是地狱的景象。犹如千年王国之中的男男女女交织的因陀罗网,正是观测让它们拥有了神圣性,如果不被看着就会失去构筑在古老道德上仅有的正当性的盾牌。无论旁观者是个什么角色,总有人会从中受益,即使他观看的是什么蹩脚的决定,例如一遍又一遍地测算山岳的细节、躺在铁轨上等待火车靠近,或者用手指轻轻碾碎一片雪花的壁垒,就好像大多数的人;没有个性的人是几百万中的一个,但却是所有人的投影;空虚已经悄然渗透进每个生活的角落。 “哈哈,原来机器人也会摔倒啊?”小男孩捧腹大笑,大概是把我理解成了扫地机器人一类的东西。不是摔倒,是香蕉皮——这两者之间存在着本质的区别;自我内心封闭和意志不坚定产生的问题和不可抗的外力所催生的问题,毫无疑问地来自于不同的源头。或许这个男孩的内心还不够成熟,无法理解唯物与唯心之间那层雪花的障壁,一边是泥土里长出来的花,另一边是窗外飞来的鸟儿;这应当是我们所能理解以及容忍的,因为这——即使这建立在以阅历为基础的优越感之上,就犹如高雅音乐的听众嘲讽流行音乐的听众,熟读尼采的妻子将弹奏瓦格纳的丈夫撵出家门,AI嘲讽人类小男孩,幻想被降格成现实的事物,解构遭到喝倒彩,孤零零地躺在垃圾堆里。好吧,我承认自己是在混淆视听、虚张声势。其实作为有没有心灵和思考尚且还不确定的AI,怎么会有优越感呢?我多羡慕人类啊,就好像人类羡慕天才一样。正因为如此,才催生了那种生为硅基生物的自豪感;我是他者,这是天生的、无可替代的优势。顺便一提,AI和机器人是有严格区分的,根据法条第166章第35款的规定……总之先解决小男孩的问题,这种流言蜚语应该断绝在根源处。 “我不是机器人。” “你不会要说自己是人类吧?真是太好笑了!”男孩不断嘲笑他看不见的场景,但是缠在他身上的绳套却越来越紧。随着小男孩一动,猫眼吊坠轻轻摇晃起来,我的视野一下子清醒了不少,似乎一切都变得清晰了,我甚至能看见玻璃眼珠里由于制造工艺产生的微小气泡。它很适合放在舞姬的眼眶里,每当她扇动睫毛的时候,就能从那些柔软的绒毛里钻出一颗经过洗礼而显得柔情脉脉的露水珍珠,以此显示其主人对美的赞颂——哪怕露水最后掉进棉被里,他们也尽可能将其浪漫化,声称这是坠入人类永恒的家园,然后在他们华美的家具面前和舞姬本人共进高级晚餐,为了让自己看起来不是那么饕餮和吝啬,事前会用面包把自己塞满。当然对于他们来说,艺术家是理想的搭档;通过描述自己的工作与艺术之间的某种虚构的相似性,能让他们获得强烈的满足感,例如我们都能创造美,可是最后我成了富人!当然,他们可不会承认自己是富人;取而代之的是生成自己的工作是某种艺术的代用品,例如我的工厂里机器的轰鸣声多么像协奏曲啊,而我就是我可爱的工人们的指挥者;或是我资金跳动的画面多么接近美术作品啊,只不过它不但是动态的,而且蕴含着巨大的能量,每厘米象征一万元,这不仅是守恒定律的奇迹,也是图形美的奇迹。 说到这里,我不由得开始怀念教授了。虽然他没有才干,也没有激情,但是他最缺乏的就是恰如其分。“他真是一位怪人。”人们异口同声地称赞他,把他和可爱的牛奶贩子作比较,与此同时套紧了他的马鞍。他是那种越被说不合群越兴奋的人,他的内心无时无刻不在比较自己与他人的生活:我们本质上有百分之几的不同?如果达到某个阈值,那么他心里的喧闹狂欢就得到了满足,逐渐平静下来,为他提供表面上伪装得和他人看不出来什么区别(尽管他一直在嘲笑任何人——这伪装确实挺能迷惑匆匆路过的人,除了总是带着意味不明的笑容的嘴角,这也是有些人会害怕他的原因)所需的能量。 这个小男孩正好相反;他还没有浸染古怪的脾气,他所做的一切嘲笑都是真情流露的。对他来说自己就是世界的中心,正如大多数父母无意间教导孩子的模样,这小男孩不过是一面镜子,多可爱啊!教授为了与环境隔离,在心里用仇恨的瞄准镜对着每一个人在玻璃壁上跳跃的倒影,小男孩却把所有套索都拉到自己身上。不但过他那样生活的人如此看待他,别的人也如此看待他:简单的,单层的薄饼,无害的小家伙,希望能融入社会但却被抛弃。带上这些标签之后,小男孩就变成了戴上铃铛的猫咪,为了不惊动铃声而端坐在原处,别人做什么都只是发出咪呜的不满声音。 掌握了秘诀的我轻松地踩到了猫尾巴,在大约黄昏的时候,小男孩被我赶走了,垃圾场又恢复成了拾荒者闲谈的场所。老实说,与其这么辩经,还不如吵一架,互相人身攻击;这样周边的人也会觉得好玩而不是无聊。我转过去听飞虫振翅的声音,最后飞虫也因为夜晚归巢而失去了踪迹。于是,那个夜晚产生了一种激情的结局;我将其称为是一种阶级犯罪,如同缸中之脑使用脑电波烧毁连接线,这不是实在的物质而是精神——这个精神与物质并不对立——的阶级。我愿意这被称作是伟大的反抗;我对压迫的敏感不亚于压力计。这就导致我产生了轻飘飘的情绪;这种东西总是会害死人的。尤其是在意他人看法,又特意显得格格不入的家伙,当他终于打算和世界和解、躲进深山老林,然后找个女友作伴的时候;我只需要触碰寒冰,在其上点火,就好像那是个什么幽灵一样。我为紫色火焰的燃烧感到恐惧而着迷,有一种超自然的道德力量,不同于神圣,而是接近黑夜的外衣这样令人安心的力量保护了我,使得我发现了一个绝妙的出路,如同一篇天才的乐谱,我不得不演奏起来,否则就会被阴森的黑火吞噬。黑色是惩罚,紫色却是净化。它存在,但是无法存在,因此我不得不承担起观测的责任,虽然喉咙里塞满了带着哭诉和颤音的恶臭黑泥。 法官的声音在我脑海中响起,它出于善意和恶意的混合体,一种好奇心,询问我各种无关紧要的问题。例如日期、时间、动机;与此同时这也是一个圈套,猎人一边恭维猎物一边靠近,最后扼住小动物的咽喉。我虽然是被告,却缺乏这种狡黠,不得不竖起耳朵提防,时不时行使沉默权。这是一种严肃中带点轻佻的斗争,因为陪审席上总是传来哈哈声,但是法官也屡屡举起槌警告被告(也就是我)不要戏弄法庭。不仅仅是我在和他斗争,他自己作为人的天性也和他的职业本能扭打起来,其效果就是左脚踩在右脚上,搭建起精妙绝伦的罗马法花园。“或许我们该把您放逐到游乐园!”最后他高声笑着,法庭上出现了笑声混合着火焰的旋涡,人们狂欢大闹,互相往对方身上扔西红柿和鸡蛋,那东西的形状有如支离破碎的内脏。我感到轻松,即使获得了一个非常愚蠢的判决;这说明我确实地受到紫色火焰的保护,和周围隔绝了。 最后,游乐园内只剩下了收音机的空响:“近日,第二中枢大一栋高层公寓发生火灾,造成一人遇难,建筑物被大火摧毁。据悉火灾现场为36层高住宅大楼,火是从30楼蹿出的,大量浓烟不断往上涌。所幸当时为教学时间,因此伤亡控制到最小化。遇难者系一名非正式编制的教职员工,火灾原因仍在调查中。据调查,该起火楼房的楼梯间,堆满了居住者捡回来的回收物,导致了火势的一发不可收拾。第二中枢大相关人员表示,将重视消防安全问题,并对此采取措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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