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學兩年感想 (1)
兩年前,我碩士畢業,因為已經在北京呆了十年,想去其他地方生活一下,於是申請了留學。一切都如此值得期待。但我也要承認,我內心其實也有一種抗拒離開的感覺,單是要去辦理各種出國前的手續,要花那麼多的時間去了解那麼多本來不需要做的事,不熟悉的事,就已經頗讓人想打退堂鼓。
但國內已經毫無退路,命運兜兜轉轉,將我從美國推到德國,避開了美國和芝加哥這兩年的turmoil,在德國這個語言不通的地方終於穩下腳來,卻迎來了歐洲大陸的battle。這個世界大的一面,越看越瘋狂,小的一面,越看越陌生,各色人物從面前走過,無一不是在耳邊跟你大喊,“你個傻球”。世界與人們就像是個嬌慣的貴公子,經歷了多年富裕和無憂的養育,學會的只是向供養他們的人吐口水。成長的過程就像是,一個忠僕,在主人美麗的主僕關係話語中,以及日復一日的被欺騙、被利用和被犧牲,慢慢意識到世界的荒誕和自己在主人眼裡那毫不起眼的價值。
我一直對大劉黑暗森林理論持一定保留是因為我相信坦誠與信任是存在的。但天然的人性似乎就是喜歡衝突和對抗,那些賭博電影裡爾虞我詐的情節往往能準確激起觀眾最本能的情緒,提防心、好勝心、講謀略、玩弄人性,這種遊走在危險邊緣的搏鬥,這種勝利的興奮,與坦誠和信任就是不兼容的,你能想象賭神們拿到牌就馬上攤開,決勝就在最後大家翻牌那一瞬間嗎?你能想象賭神拿到牌就立馬真誠地告訴對方是什麼,然後對方心悅誠服地相信了,然後明知自己要輸還要繼續玩下去的這種情節能激起任何水花嗎?這與人性是一點都不相符的。
但我現在和大劉的想法能某程度站到一塊去,是因為無數次坦誠和信任之後,你收穫的並不是更多,而是付出的更多。這是一種環境病,是資源匱乏下的無意識。因為在存在兩個人但只有一個饅頭的情況下,對方問你,我們有多少饅頭,如果你真誠,你就只能吃半個,但如果你不真誠,你就可以吃一個。這完全是匱乏和飢餓感導致的。我不覺得這是人的本性。人是環境中的動物,是對環境的反射。但我很難只對環境產生情緒,作為人我更容易對人產生情緒,我會責怪人,一個個獨立的個人,具體的人,真實的人。然後,我會恨一個環境,你想離開這個環境,去更好的環境,去享受那個更好的環境給你帶來的各種方便。
但是,我開始思考幾個問題,永遠存在那些在他處的更好的環境嗎?我們自身能一直只享受環境帶來的好處嗎?環境與我們是什麼關係?我能一直暢通地進入更好的環境嗎?進到更好環境的我,與講著漂亮說話的“主人”有著怎樣的不同?我成了荒誕世界的一部分了嗎?那些被利用被欺騙被犧牲的僕人呢,他們在哪裡?我是主人還是僕人?
大概十年前,h-k出現大量水客,大lu學生越來越多到h-k讀書和工作,兩an通關方便後買奶粉的、買奢侈品的越來越多,到那邊拿低於H-Ker薪酬的工人或是高於他們工資的白領越來越多,開始有H-Ker稱這些人為蝗蟲,然後經歷了我們都知道的14年的事,19年的事,這種開放和融合的過程,開始變成資源被爭奪的故事,然後一直演變到zhengzhi層面。你難免不會聽到,以前的H-K是個多麼好的地方,現在成了什麼鬼地方。
類似的話,甚至我中學時也聽到過。那時高考移民從河南、河北、山東甚至江浙一帶大舉南遷,我中學時位居前十的有過半都是高考移民,當地就高考政策也做出過不少調整和限制。
如今,身處德國,你甚至能在某紅書上看到一些在德華人而不是德國自己人在那抱怨,十年前的慕尼黑是多麼安逸寧靜和安全,人人穿著光亮,臉帶笑容,溫和有禮,街道明淨,夜不閉戶,蒸蒸日上。如今在市中心的主要幹道上滿是無業流民(nan min),亂扔垃圾,不安全感突增。其實說到底,不就是街上非白色的臉龐多了,因為故鄉動亂不得不逃離到此的人多了,又或是有機會來這座優雅城市的外來人多了,開始打破這個美好社會環境的平衡。與HK甚至是我那個小縣城小城市的情況別無二致。
我不是H-Ker,我不是慕尼黑er,我不代表他們說話。我只代表我的小縣城說,高考移民來了,你說我們當地的有沒有怨言,有,絕對有,你說我們排不排外,絕對也有,我們污名化外來人沒,我想也是有的。但是,我的小縣城因為這些人而變得更差了嗎?我所知道的,並沒有。變差的是什麼,是享受了當地紅利或享受不了的當地人。小縣城發展起來,搞房地產,靠賣地tan wu的人都是什麼人,是本地人,他們搞得多少人家破人亡的,愈加貧困的,噤若寒蟬不敢發聲的,不但失去土地還要失去機會的,有多少?他們借地理優勢在國家優先發展的這個階段裡,給自己謀了多少福利,成為新的當地新貴,建立新的秩序,扶持自己的族人和山頭,將自己的後代輸送到更好的環境去。還有那些享受不到的,失去更好的教育機會的,父母不能教育孩子的,被迫成為地痞流氓的,被迫在社會底層摸爬滾打的,形成所謂社會威脅的,也是本地人。外來人呢,他們努力讀書,努力工作,不去惹事,他們想方設法甚至付出更多來獲得與本地人相當的地位,他們找到了新的工作,更好的工作,他們成為了這個環境的新人。
但外來人有沒有問題呢?有,我們看我的小縣城、德國、HKer都是怎麼說的:他們帶來了辣椒,哇,上火;他們不經常洗澡,好味;他們在公眾場合說話太大聲;他們什麼都搶;不排隊;男的上廁所不坐在馬桶上搞得到處都是;不會垃圾分類;騎自行車都不知道裝個燈;浪費資源;不是素食主義者;甚至他們不說粵語不會說德語;太卷還加班;人太多把工作都搶走了...他們就像小丑,什麼都不懂。但這些真的是問題嗎?
這就是現狀。
我們能不問經濟不問政治不問文化就來討論,這些人為甚麼要離開家鄉來到新的地方嗎?他們或者說是我們,是單純的蝗蟲在遷徙嗎?當我們去問這些背後的原因時,我們能置身度外地批評嗎?“我們”是什麼?
我們是活在那些美好話語所虛構的優雅環境中的自以為是的人,是自私的人,又是具體的人,是以為自己是主人的人,是還沒感受到世界之荒誕表象的僕人,是貧窮匱乏的人,是活在個人主義盛行的時代的人,是只想要權利不想問義務的人。沒有必要都成為什麼好人,世界正在匱乏,人類互相傷害,還是會繼續上演很長時間。
我想起那時候,那種不問因由地對人好的歲月,怎麼就一去不復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