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风历胡尘 八

玉门关一过，便是另一番景象。越往西越是人群混杂，各路外国客商也越来越多。这里客商云集，各种外语交杂，不光只学过几个月粟特语的李乐仪听不懂，就连粟特语说的和康国人一样好的许凌也啧啧称奇，总是能在此间听到完全听不懂的异域语言，总是能在此间看到从未见过的稀奇货物。 此时距离元正仅有数天，天寒地冻，许凌催动队伍，决心在元正前一定要到达这条东西通路上的必经城镇：沙州。 紧赶慢赶，终于在元正前三天抵达沙州。不出所料，这里满城都沉浸在欢乐的过年气氛里，大街小巷全是孩子们的笑声。 这一天正是民俗中宰鸡杀羊准备过年丰盛菜肴的一天。 和亲的一行人走进城里的时候，沿路上围观的有说的笑的各种语言外，还有正在杀鸡杀鹅杀羊等正在忙碌的妇人，又忍不住想看热闹，于是提了还在嚎叫的生禽，站在街口向大道张望，一时间各种声音大呼小叫。 李乐仪忍不住笑起来，这可能是再别致不过的夹道欢迎了。 当李乐仪一行人走近沙州的都尉府的时候，又是傍晚，都尉和夫人正等在门口，迎接风尘扑扑的李乐仪等人。那府里正好在打扫布置，准备元正的庆祝。院中石灯被挨盏点亮，跳动的红色火焰，映衬得整个府邸热闹一片。 李乐仪走下马车的时候，还能听到府里的人们还在为准备过年而忙碌的嘈杂声。 互相寒暄完毕，都尉夫人便带着家眷，一边陪着公主一边指引着房间。 李乐仪走进房间的时候，就见桌子上摆了个巨大的盒子。德纯有些不安，生怕是过于贵重的礼物，正要开口回绝，只见都尉夫人走过去道：“今日为腊月二十七，本应是带着各家女孩去买簪花的时候，但公主来时已是月到中天。我便叫人去集市上将过年的簪花都买了一份，公主切莫生分，这个元正虽不比长安，但简陋也有简陋的过法，公主只管痛痛快快过好元正就是了。“ 李乐仪一路走来，遇到的女眷，或客气或谦卑，独独没有一个像都尉夫人这样热心体贴又替自己着想的，一时甚为感动。 都尉夫人见她发愣，以为一路疲倦，便柔声道：“公主早些休息。”便行了礼掩门而去。 德纯打开那锦盒看去，那盒子里一朵压一朵堆满了绢花，从桃花到牡丹，一直到菊花，腊梅，一应具全，恰可凑一年景。那沙州绢花又与长安不同，颜色更加浓烈炙热，如同这地方的风景与人一样，浓艳而主动，自带一种旺盛的生命力般的民间之美，与宫廷大相径庭。 李乐仪叹道：“都尉夫人费心了。” 从腊月二十八日起，就正式放假了。都尉府上赶着打扫，以及准备过年的饮食，人人都忙的不可开交。而都尉夫人也并没有当李乐仪是要供奉的天仙神女，反而当她是自家人一般，带她看都尉府里各处查看，哪里没打扫干净，哪里没摆好陈设，连厨房里的过年清单都带着李乐仪一一查点了，李乐仪惊讶道：“都尉夫人平时都这样事事亲为么？” 都尉夫人笑道：“不必事事亲为，但今年人多，大小打点好，总比叫别人去办，等用时发现不称心再手忙脚乱来的好。” 李乐仪一一点头，她家人员简单，进了宫又发现宫内事事有既定好的规矩，根本不必自己操心，这还是头一遭李乐仪参与这样的管理，她发现一点也不简单，但确实有趣。 两日匆匆而过，岁除那天清晨，整个都尉府便换了新的模样，唐人过年必不可少的烘托节日气氛的就是春幡，都尉府中的春幡自然也是狠狠下过一番心思的。 春幡多为彩色布条制作，用竹竿挂起，插在门前屋后院内各处，一般人家往往讨个好口彩，在春幡上写吉祥话，写“大吉”的也有，写“迎春”的也有。唯有都尉府中，那春幡一边写的是“山河无恙”，另一边写的是“沙州安康”。迎风而舞，春幡招招，刹是气派。 院中留了位置，显然今天晚上在这里要有新用场。 这一天大家早早起来，打扮妥当，李乐仪也将都尉夫人送的绢花选了牡丹和芍药插在头上。女眷们说说笑笑，只等傍晚，这是沙州岁除这一天的盛大活动：驱傩。 沙州的驱傩比长安的好看多了。都尉府中的女眷们都这样说。李乐仪也兴致勃勃地期待起了傍晚。 当太阳落下的时候，院中也升起了篝火，廊下摆起了胡床，这是最舒适的观看驱傩的座位。等了许久的众人自然不等招呼便纷纷入座。 当大家纷纷坐定，驱傩也就正式开始了。 只见人还未至，先有四句唱词带着一股西北的浑厚嗓音飘了上来，细听那词唱道：“巡道钟馗猛勇，世间趱，能翻海，解逾山。捉鬼不曾闲。“ 嗓音沧桑粗旷又嘹亮。 紧接着那歌咏之人便出场了，只见他带了黑漆漆的面具，身披豹子皮，举着宝剑上台一个亮相，便又快又准跟着音乐挽了几个剑花唱到：“见我手中宝剑，刃新磨，斫妖魅，去邪魔。”正是歌中唱道的钟馗。 李乐仪只听这调子苍凉异常，不由得将这驱傩与长安比较，只觉沙州傩格外的带有那大漠的荒芜与悲凉，混不似长安奢靡而安逸的曲调。院中的篝火随着傩戏噗噗作响，倒似更加深了这钟馗的神力。 这钟馗才刚唱完，只听门外一阵喧闹，都尉夫人笑道：“都尉他们的钟馗也来啦！” 说这便站起身来带着李乐仪及府中所有人士出门迎接。 原来这都尉今日也在官府中迎接钟馗，将官府中驱傩完毕之后，分成四队，其中一队为都尉带领，另三队为其他官员带领，四支队伍浩浩荡荡往沙州城四座城门而去，这一路上百姓又是夹道欢迎似的聚众观看，大家兴高采烈地围观这一年一次的活动，生怕少看了一眼减少了晚间守岁的谈资。 待四支队伍到达城门，便又是一场盛大的傩戏，往往钟馗在上面唱，而台下叫好声不绝，这官府出资举办的傩戏，谁不想饱饱看个过瘾？ 当四个城门都驱傩完毕，也就该吹吹打打走的走散的散，各自回家过岁除了。而都尉则会带着这位钟馗一路吹打至自己家门口，连同自己家里的那位钟馗，来合着给都尉府里再唱一首。 在都尉府中驱傩，自然不能再唱些钟馗捉鬼的故事小打小闹。于是《儿郎伟》这首歌颂沙洲将士的傩词当仁不让的成了首选。 两位钟馗声音响亮，情感真挚，并未掺杂太多技巧，而李乐仪听到心中突突而跳，不由自主地想站起来，为那歌中赞扬的沙州将士鼓掌，只恨自己并不会唱，否则只怕自己也要忍不住开口了。 李乐仪以为自己这般只是从未见识过才会有此反应，猛一回头，才发现原来都尉，都尉夫人，许凌，甚至各位都尉府中的将士，小厮，丫鬟各个都听的甚为激动。 不知为何，李乐仪忽然从这歌中产生一种保家卫国的豪情壮志。 那两位钟馗将《儿郎伟》唱完，众人还久久回味，不愿结束。 都尉听的高兴，哈哈大笑地赏赐了二人，命他们速速回家与家人团圆。 都尉夫人则拉着李乐仪道：“今晚府中没有那么多讲究，大家热热闹闹齐聚一堂，还请公主不要见怪。” 李乐仪忙摇头微笑，道：“夫人多虑了，这次的安排正合我心意呢！” 都尉夫人带着李乐仪走进大厅，只见热热闹闹的，已经坐了很多人，一人一案，将那大厅团团围住，又暖和又热闹。四角的灯树每一支蜡烛都已经点燃，将那大厅映照的如同白昼一般，却又比白昼多了些惬意。 大家已分别做好，都尉及几位孤身在外的将士，及许凌与几位和亲的军官，外加康国使者，这边厢都尉夫人带着李乐仪。以及都尉府中的几位女眷，已融融坐了下来，屋中摆放一张长桌，大家按男左女右的顺序团团围坐一圈。 此时侍女络绎不绝，如游鱼一般来回穿梭进来上菜。 那桌子上一会儿功夫便堆满了各种沙洲特产。 此地距离烧窑胜地甚远，本地人往往吃饭使用木碗，而都尉府中那细密的白瓷，显然出身邢窑，价值不菲。而与邢窑白瓷相映成辉的还有一套刻画精致如蛛丝般的金银器餐具。整场宴会，只有李乐仪混不在意，而其他宾客则都在为沙洲晚宴中使用的白瓷与金银器赞叹不已。 李乐仪倒是对宴会上的食物更感兴趣，从长安一路走来，越往西，地域特色也越浓烈。都尉府桌上的一大盘油胡饼显然是宾客们的挚爱，刚出锅的油胡饼，带着一股热油的浓香，而那饼又轻又薄，都尉夫人教李乐仪卷而食之，热哄哄带着油香的胡饼，咬上一口，配合满室的欢笑嬉闹，真是另一种人间的岁除之夜。 沙洲地处西北，此地牛羊甚多，异邦人也多，因此大多沙洲人喜食乳酪。这岁除之宴上，自然也少不了一碟乳饼。这是李乐仪最爱吃的。她一嚼之下，大为惊艳，对都尉夫人赞道：“此地乳饼，胜过长安数倍！” 都尉夫人也爱她直率，并不似曾经见到过的贵族女郎矜持婉转。见她喜食甜，便连忙将桌上一道沙洲的甜食指给她看，李乐仪见那吃食外表金黄，圆圆的如一只小球，知是被油煮过，捏起一只咬一口，馅心便流进嘴里，细嚼之下，原来是猪油混了糖做馅，面皮外又裹了一层芝麻，故而甜香异常，这甜食甚得李乐仪欢心，她连连点头对都尉夫人称赞不已。 都尉夫人对今天的菜单安排也是得意不已，她发现长安来的贵客们都很喜欢这几道敦煌当地的食物，从公主到臣子，似乎人人都很爱这几道主食，大家的反应甚至令都尉夫人产生了早知如此何不当初再多做几个花样的遗憾。 宾客尽欢，饮酒正酣，只见都尉及其手下，站起身来，人人端起一杯血色红葡萄酒，都尉对厅内嘉宾团团一礼，大声笑道：“今日愿讨得大家欢心，我与自家兄弟们献丑了！” 说毕便高举酒杯唱道：“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紧接着那一众将士齐声和道：”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渡阴山。“四句《出塞》反复咏叹，在这岁除之夜只听的人热血沸腾。 李乐仪这一天净接触到如此多的雄浑气魄，不由得胸襟大开，也想应和。只是苦于事先并不知晓都尉府中情况，李乐仪暗暗叹息，到底没有准备，错过了这样的一场盛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