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星期二的下午

2022年一个星期二的下午，我跟我爸去江边散步，一路芦苇摇摇晃晃的。

宽阔起伏的草坡有好闻的味道，几个小孩在上面奔跑追逐，几对年轻或不年轻的恋人相互依坐。湿地边有几个人带着户外的宽檐帽坐在小椅子上，架起长枪短炮对准湿地中的水鸟。上坡的地方有三个女人在练习吹陨，长凳上摆着功夫茶盘和零食，前面立着乐谱。一个小女孩坐在沙堆里喊叫，说自己挖到宝藏了，妈妈你快来啊。一个女人从栈道边站起来，一边走一边说知道了。

过了桥洞我闻到一阵甜香，我说是桂花，我爸说桂花早就开过了。于是我们绕着花圃走，耸着鼻子使劲闻，绕了好几圈，也没找到究竟是什么花在开。上河堤时路过了一片臭不可闻的银杏林，一群人在旁边打羽毛球，每个人的脸蛋都红红的。一只小狗在场地上跑来跑去，对着拿起球拍的生人虚张声势地狂吠。我捂着鼻子从球场边经过，感慨这些人的嗅觉是不是都失灵了。

我进了一家糕点店，买了一块黑森林，一个红豆面包。快到家的时候我们拐进了小巷，进一家小店打发下午饭。我要了小份肠粉加蛋，我爸要了一碗酸汤水饺。我先吃完，我爸说他的汤太烫了吃不快，让我先回，不用等他。

下午六点，我走出店铺，点开手机消息，看到我表妹说他们小区被封了，而她还在外面。我一边往家走，一边问她要不要来我家住，不然进去不知道要封多久。上楼进门，我妈在客厅拖地，我跟她说了这事。她放下拖把给我舅妈打电话，问缺什么东西吗，要不要送点菜过去。我坐在餐桌边吃着黑森林，觉得奶油有点硬，后悔没有买泡芙回来。我爸上楼了，擦擦手看了一眼手机，有单位通知，社会面有几管核酸异常。

我妈立刻反应过来，这不止是一个小区的事。他俩立刻换衣服找袋子出门，互相交代超市方向，准备分头行动。我在家拿手机翻找店铺下单，没一会儿就听见楼下有大喇叭在喊：“紧急通知，辖区所有店铺立即停止营业。”我趴在窗口往下看，路上的秩序有点慌乱，有人开始跑。

我爸进门放下二十斤米，十斤面，说去超市没见到一根绿叶菜。我妈带回来一袋纸巾，两包卫生巾和一袋盐，也没买到菜。我妈说那不行，还得出门看看。我爸搓着被勒痛的手掌说他走不动了，我套了个大衣就跟着出门。

等电梯时我妈瞟了我一眼，说你怎么穿个睡裤就出来了，丢不丢人。我说这都什么局势了，还能顾上这个。你要嫌弃那我就站远一点，假装跟你不认识呗。

水果店还开着，但没剩几个卖相好的了。我留下挑梨子，我妈继续往前走，去找菜。当我拎着一袋梨子从人群里挤出来，在气氛紧张的街道上往回走。这时是傍晚七点半，一路上都是卷闸门落下的声音。路对面有一家粮油店异常热闹，外面围满了人，有人站在高处往下抛米袋子，下面好多双手举着想要接。路过的每个人都在谈论这件事。一个男人对着带着孩子的女人说你还不赶紧走，回南边的桥都封了。女的扬扬头说，不走，现在过去也赶不及，大不了就住店里。满街的急切里，一辆外卖车和一辆私家车蹭上了，车子打着双闪挡在路中间，招来很多骂声。

回家后我和我爸坐在电暖气旁边，感慨命运的捉弄。如果这个消息早发几分钟，那会儿我们还在楼下吃饭，周围好几个超市，肯定能抢到第一波。可惜上了个楼再下去，就什么都不剩了。我爸说，反正有主食就饿不死，一碗米饭配一勺豆瓣酱就能管一顿。我爸又说，早知道昨天多买两个白菜。我爸还说，他就不吃菜了，剩下一个白菜都留给我，他有一碗咸菜和泡菜，够吃了。

我爸为未来几天做打算的时候，接到了我妈的电话。她说在附近一家小店门口，这儿刚拉来一车新鲜菜，快骑电动车过来。我爸抓了钥匙出门，走到玄关犹豫了半秒：“这是不是还要戴头盔？”他转念就自己回答了：“这种时候了，谁他妈的还会查这个。”

我继续看手机，表妹发消息说她虽然被封了，但是买汽水的时候看到一个帅哥。我调侃了几句，忽然想起自己平时吃的药好像不多了，回房间拉开抽屉数药片。一板十粒，一共三板多六粒，我每天吃四粒，还剩下多少天。我的脑子仿佛宕机，来回数了好几次。电话又响了，我妈说我爸已经驮着一堆菜往家走，东西太多让我下楼去接。我出门正好碰到外卖员，我把东西放进门，和外卖员一起进电梯。在沉默的轿厢里，他在不停地划手机。我本来想问问他买到菜没，想了想没问出口。出了单元门，外卖员拧开电动车往外走，我爸停下电动车弯腰卸菜。我迎上去，接过几袋山药和土豆。

这次收获颇丰，两个大红色塑料袋鼓鼓囊囊，大葱叶子骄傲地支棱在外面。电梯开门时一个女孩走出来，看到这几大包菜马上回了头。我爸按住开门键，抡着胳膊跟她比划：那个小学门口右拐，赶紧去！

一直到厨房才泄了力，我爸蹲在地上分拣刚抢到的战利品。这时才发现一袋豆角都是烂的，一袋苹果里莫名其妙出现两个土豆，几根山药还没手指头粗。我妈带着十个梨子回来了，说买豆角的时候街边黑灯瞎火什么都看不清。前面有人拿着筐子就往袋子里倒，说管他呢先买了再说。好在卖菜的知道自己的菜烂了，很守本分，只卖一块钱一斤。

我爸妈在丰收的喜悦里，兴奋地交流各自遇到的盛况。我爸说遇到一对小夫妻，估计刚结婚不久，在超市里疯狂搬运锅碗瓢勺和方便面，垒得快和人一样高。我妈说她买菜的时候没有袋子，刚挑好的东西总是守不住，后来她都胡乱全部揽在怀里，等称重时再拣出来。

等忙完各自瘫坐在椅子上已经九点过了，我爸把自己的菜晒在了大家庭群里，收获了大家的羡慕。他大方地表示谁家缺菜了过来拿。没多久，一位在社区工作的亲戚说，今天检出的都是假阳性，警报要解除了。我爸摆摆手表示不相信，刚刚还看到红头文件要全域关闭呢，满大街的大喇叭，怎么可能是假的。

再过十几分钟，他又看到了另一份红头文件。

各种群里开始流出有人刚买了两百个馍，有人刚买了十几箱泡面的笑话。我爸再次感慨，还好没有买那么多。

身体的倦累在这时显现出来。我爸说他的腿好疼，我说我的腰好疼，我妈说她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