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日子
这段时间离家出来学习,无工作与家务之累,算是一段难得的假期。天天上上课走走步,最喜欢晚上去看人打台球。打台球仿佛是侯孝贤电影里小镇青年的娱乐,是那时候的事情。凡是电影里出现台球室,多半烟雾缭绕,叼着烟的青年,眯着眼,因为瞄准,额头上皱起一堆横纹。台球室是出事的地方,或者枪战,或者交易,或者斗殴。因为烟雾缭绕,不明亮爽朗,所以不是好地方,出不了好事情。当年我去婆家结婚,婚后几天两人没事去街上闲逛,走到车站附近我突发奇想,想玩一局从来只远观过的台球。我爱人也不会打,但他做出内行的样子教我打,教了几下我就要求开一局,结果胡捅八捅竟然让我赢了。他当然不服气,要求再来一局,哼,要一辈子赢下去,只能是只此一局啊,我果断拒绝了。这胜迹保持到现在,并将一直保持下去。
这个学校里的台球室,倒都是些正派人,因为一起学习,都熟了,有抽烟的我就直说,他们就不好意思了。第一天我想学来着,可惜学了半天,杆子头倒像个铲子头,不往前走,只会向下铲。我不学了,在旁边看别人打,发现这个台球它很有意思,就天天去看一阵儿,跟着人家学什么“中带”、“打厚了”、“打薄了”、“中仓”、“底仓”、“长台”、“半台”什么的,很有意思。看了几天,就自己在心里合计该打哪个球,如果人家打了,就暗自欢喜,觉得自己蒙对了,当然多半不对。台球是斗智斗勇的,进球是目的,阻止别人进球也是目的,走一步看两步是基本操作,走一步看到底也是应有的自觉。尤其是进球后母球“做”的位置,要分情况,自己的球进了,母球停在哪里适于下一步进球,如果不进,母球停在哪里可以把对方的球“做死”。每一步都要做两手甚至多手打算。我到现在还不会看他们停球的意图,当然也是因为并不是顶尖高手,同学们的水平有限,有“做”的意图却没有“做”的本事,所以停得乱七八糟,看不上道道儿。
但是颇有几个高手,有时候我看了球路,忍耐不住出声,偶尔得到赞许,按我看的打,也很得意。有一个前两天并没有下手,只是在案子边上分析指导,所有的人都服气,他一眼就能看出该打哪个,用什么手法,母球停在哪里,下一步的部署,我只有听的份儿,心里暗暗叫他“战略家”。有一位打得好,用力精准,球到了洞前堪㙋要停,却总是恰恰合适地掉进去,倒像是被地球引力拉进去的。我们都说他惜力,多一点点力也不出,但都佩服他力道的控制拿捏,我心里暗暗叫他“军事家”,是把攻城掠地的好手。
有一天,“战略家”亲自下场,跟“军事家”一战,我看得心里一阵阵紧。“战略家”看得准,线路规划得严谨,但他的手并不全能听从脑子的指挥,不是打厚了就是打薄了,懊恼得拍脑袋。平心而论,他的手上功夫在一般人之上,但没有达到“军事家”的水平。所以并没有太大悬念,“军事家”赢。我想,“战略家”输了,应该比其他人更懊丧一些。因为他是真明白,但水平达不到,就只能“纸上谈兵”,跟一个人不服老却老了,不服输却技不如人,脑子清醒肢体残疾差不多吧,很无奈。这种人就是教练吧,原来在一线拼杀的运动员,因年龄伤病等原因退下来,然后就指挥别人上,就像借了新的躯体来实现自己的想法,自己亲自上是不行的。
同学们越来越熟,气氛就越来越好。我开始在花式台球这边看,后来“军事家”有天晚上在斯诺克那张台子上打,就给我讲斯诺克,还给我演示他做成的斯诺克,使我知道斯诺克的意思,这都是很有意思的事。如果选手活泼开朗,我们就话多,进一个球就喝彩,大叫“中仓王”,打坏一个球就叫他“中山狼”,一会儿“中仓王”,一会儿“中山狼”,台球室里充满了快活的空气。可惜打台球的多是深谋远虑之士,兴奋型的少。“军事家”打中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球,也只是飞快地捂一下嘴巴,下意识地不表露过多的感情。但眼睛里是笑着的。
“军事家”至少有三个人,真是准,真是稳,给他们机会,一杆全收了的事情也不少见。我看他们默默站在台边合计,微微皱眉瞄一瞄线路,若有所思地给杆头抹粉(到现在也不知道抹的什么粉有个什么用),然后力道用得刚刚好,自己不进也很满意母球“做”的位置,就觉得运动的本质,就是对抗,然后拼的是技术和心理。技术好、心思缜密、发挥稳定的获胜。打得好的都是这样,打得不好的,有的力度大,有的角度偏,有的下手太快,有的太磨叽,也很能看出人的性格。我这样毛躁的人是打不好台球的。
从台球室踱出来,正好面对着刚从松林里升上半天的月亮,是满月,清辉的满月。有个对星星有研究的朋友,前段时间常常拍了照片发我,告诉我月亮旁边的是金星还是木星,什么方位还有什么星,是几等星,为什么这个时间出现在这个位置——老师真是好老师,可惜这个学生顽皮狡猾,心不在焉。假装好学地请问了她几次以后,便装也不肯再装,天天晚上看天,看到星星就心里叹一声“好亮!”,就此作罢,再也不去请教。真是朽木不可雕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