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鱼

天开始暗了。 公路依旧望不到尽头,车在黄土高坡上不停绕圈,渐渐的,梁和峁看不清了,一座巨大的阴影盘桓在四周。或许是手机没有信号的缘故,导航不大准,绕过两个弯,竟又多出十几里路,司机大哥把车灯打亮,不住侧头看地图,啸声响过,一辆大卡车从山顶冲了下来,卷起的风呛进窗里。 我颠得七荤八素,困倦极了,被这阵风一撞,清醒过来,赶紧摇上窗,看向前头的司机。 司机大哥开始骂人了,骂完了错过去的卡车司机,接着又骂起了给他介绍这趟生意的人,瑜姐看他有些激动,赶紧开个不咸不淡的玩笑,好让他宽心。 我又看向窗外,天已经全黑了,远处的天出现了几点光,过了山头,光点增多,连成了一条线,线的下面出现几蓬光,黄蒙蒙的写着几个字。 车再次往下绕,黄土小路开阔起来,远处出现了一排挂着灯笼的建筑。 瑜姐说佛祖保佑,终于到了。 车终于拐下主路,行在了一条水泥小路上,小路旁是过雨水的水泥沟,沟边是鳞次栉比的窑洞房,这种房子借了旧时老陕人挖土打洞的框架,用钢筋水泥筑房,倚着层层堆叠的石坡,一层一层修起来的。它们从上往下,像铺盖卷儿似的,从山巅巅摊到了河边。 几乎全都是挂着幌子的农家乐。 我们打尖住店的地方是提前网上预定好的,到了村,一直痴呆犯傻的导航仿佛回了魂儿,很利索的将我们带到了目的地。 农家乐是老辉家的,刚到村口呢,辉家媳妇就在那等着了。他家的农家乐有两窝房,一窝一台阶,下窝是新修的,两排房,白净墙,红棱子窗,门也是红的,再配上门口风扯扯的旗,像是来到了老陕根据地。 我们住的就是这里。 把行李拖进房间,司机大哥躺床上发呆,辉家媳妇给我们送进来了洗漱用品和毛巾,我就着水胡乱抹了把脸,开始出门闲逛。 先去的上窝子。 上窝子也是两排房,对口有门,门口摆着老大两坛花,一点也不显害臊似的开得妖艳。进了门,是长长的院子,院子两旁的房分一半住辉家人,另一半还得上几层小石阶,上面住的是房客。隔开院子的是排搭着铁丝的衣架,顶头是水坑,坑边有水龙头,是个常用来洗衣服的地方。 管账的老杨正颠着腿坐在院子尽头的石凳上,双手捧着张单子在那嘀咕。 我走过去,老杨把手里的单子抛给我,说吃不起饭了,要不打道回府吧。 我接过看,单子上的菜品十分丰富,价格更是十二分感人,一盘最便宜的荤菜要顶我们两人一顿的伙食费,素菜也都比外头高出了好几块。 老杨问怎么整?我说大家都是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总不能顿顿稀饭馒头瘪着肚子干活,总得荤素搭配,干活才不累的嘛。老杨说你们可倒好,吃完了抹净嘴,没事人一样,嘿,我可得回去报账,要是超支了,搞不好还得倒贴几两雪花银。 一群人塞在车里,在黄土高原钻了半日,早就饥渴难耐,再不觅点吃的,只怕要聚众造反。老杨愁得脸上要渗出水来,我说要不这样吧,给店家画个饼,说我们拿出二百块钱,做哪样菜你们自己决定,只要见着油沫子,一群人不哭爹喊娘的叫饿就成。 辉家媳妇巧在旁边听见了,挠挠头,说找她爹商量,不大一会儿回来说没问题。 吃饭的问题解决了,老杨愁眉舒展,赶紧在群里发信息,说待会儿到餐厅吃饭。 不大一会儿,菜上了桌,老板倒也没亏了人,七八盘菜把一张大圆桌塞得既不显富余,也不至碗盘间漏风,众人就坐后,还端来了一大盘开花馒头。司机大哥刚上桌就喊渴,说要喝啤酒,老杨把口袋捂得紧,招呼大伙儿赶紧吃菜啃馒头,吃完了好睡觉,睡饱了好干活。瑜姐有些看不过去,自费请大伙儿喝饮料,说刚才见到两个小孩子在门口喝那种绿玻璃瓶的饮料,蛮香。 饮料上来了,司机大哥还是想喝啤酒,只好又上了一瓶。 老杨的脸拧成了苦瓜样。 我把汤汤水水灌了一肚,又夹了个大馒头吃了,提前离桌。大伙儿都说我今天不得劲儿,怎么吃那么少。 嘿嘿,他们可不知道我背包里还塞了一桶泡面,老坛酸菜味儿,打算等着夜深人静时偷摸吃。 说起来,这桶泡面还是司机大哥送给我的。 事情掰回到前几日,我们刚到某县城,那是个小地方,来回捯饬也就一条街有吃的,司机大哥是开车的行家,眼睛比黄鼠狼还精,才进县城,他就在车上把这条街打量过了,并为此盯住了一家特色美食店。刚落脚,大伙儿伸伸腿刚准备搬行李,司机大哥就拍着方向盘喊饿。 这尊大神,我们谁也不敢得罪,他若是生气了,把我们拉到鸟不生蛋的荒野,一群人只好望风吃土。 瑜姐说走吧,先下车吃饭,吃饱了再回来办理入住。 司机大哥带头猛冲,赶着腿往那处飘着老陈醋和芝麻油的地方跑。眼瞅着到地儿了,正要回头招呼,发现我们一群人不见了,他只好绕回来,挨家地看,终于在一家油污糊得看不清招牌的面馆里发现了我们。 司机大哥当时就垮下脸来,老杨在里头乐呵呵的招呼司机大哥进去坐,说已经给他掰好了蒜,吃面就蒜,越吃越香。 不消说司机大哥闹脾气,我们几个心里头也撺着火,可老杨是管银子的,沿途吃喝都得靠他,他说去哪儿吃,我们就得去哪儿吃,要是惹了他,恐怕接下来都得啃馒头过活。 一人一碗刀削面,钵大个碗只勾进了半碗汤面,筷子搅了几根下肚,一桌人唏哩呼噜喝起汤来。回到宾馆,我跟司机大哥住一个屋,洗漱完后睡觉,没多久的功夫,司机大哥肚皮开始不争气叫唤起来。他坐起身,问我饿了没。我说我灌了一大碗汤面,还能撑半宿。他说一起出去吃点不,麻油的,小火锅,我请。我说累了,不想动。 他悠悠的叹了一声,套上拖鞋出去了。 不大一会儿,他就进来了,手里拎着两瓶啤酒,还有两盒泡面。我说麻油小火锅恁得吃那么快。司机大哥说一个人吃不起劲儿,去楼下小卖部买泡面吃吃算逑。他把一瓶啤酒和一盒泡面给我,自己揭开盖喝起啤酒,又开始烧水煮泡面。 那晚我把啤酒喝了,泡面没来及吃,就昏昏沉沉睡去。泡面由此跟了我几天,最后带到了这里。 进村前,我就见到了远处有一圈亮光,像是挂在什么地方的灯。吃过饭出来,因着心里好奇,我就沿着村里的小路摸过去看。 村里处处农家乐,有的地方歇了,大门紧闭,只剩下门口一盏惨黄的灯罩着,有的地方还热闹着,大车停,小车靠,里头火光熊熊,大人孩子伴着老人围着火堆跳舞。 我拐过两个路口,居然还见着一家小卖部,门口有两个大婶在唠嗑咸淡,她们以为我是来买东西的,一个人走到我面前,问我买甚?我说我路过,甚也不买,趁夜里凉快,随便逛逛。大婶说这条路到头就是码头,甚也没有,没大好耍的,还不如来我这里吃根雪糕。我指了指像是极远,又是极近处的那处光线,问那是甚?她顺着我指的地方看过去,说那是路,亮的是路灯。我说我要去那边走走。她听我说完就笑了,说那是河的对面,路在塬上,要过去,得坐船。犹豫了一下,她又说,坐了船你也上不去,那崖陡着咧! 那地方明晃晃的就在眼前,我可有些不信了,支开大婶,我开始往前走。往下是两个大土堆,绕过土堆是一条新修的水泥路,走上一阵,听到了水流的声音。 ”哗哗……哗哗……哔哗……” 声音很轻很密,像千百只风铃在合唱,一层层的轻抚过来,听得人酥了。 过了一个大拐弯,眼前出现了好阔的水面,光撒在上面,串成圈,连成瓣。 它们裂开了又合上。 我有些恍惚了,它们是昙花吗,可昙花一现之后就再也不开了,可这些浮在水面的花呵,开开合合,仿佛无止境似的。对了,是莲花,莲花圣洁,傲然独立;其根如玉,不着诸色;其茎虚空,不见五蕴;其叶如碧,清中自生;其丝如缕,绵延不断;其花庄重,香馥长远;不蔓不枝,无挂无碍。它宁静、愉悦、超脱,清凉圆满于眼前的这条大河之上。 这条大河的名字叫做黄河。 远处的灯光把它的影子投在了河里化作莲花,它自己却高高在上,摸也摸不着了。 我只好往回走。路上又看见了那个问我话的大婶。我忽然想起她说过可以坐船的事儿,赶紧问大婶船怎么个坐法,能不能在船上打鱼? 我问打鱼,其实是有原因的。来之前我就听说过了黄河大鲤鱼,坊间人都说现在要吃正宗的黄河大鲤鱼,只有去偏僻的河边乡村,那里的渔民才会用羊皮筏子捕鱼,如今烂大街打着黄河大鲤鱼招牌的饭馆都是人工养殖的泥塘鱼。我们这次来到黄河边就是想访一户打鱼人家,捋捋黄河打鱼人这一古老行业的变迁史。 我们来之前联系好了一户,可在路上的时候得知这家人有事脱不开身,瑜姐正在为这事犯愁,我要是捞个偏门,把这事办成了,我们这一趟可不就顺利许多? 有句话叫做久旱恰逢及时雨,行船向西起东风。这不巧了嘛,大婶说他家里男人就是这村里唯一还在打鱼的人! 我再问,大婶就把住嘴了,她说打鱼的事儿他家男人最熟,要问点东西,得拿钱来换。 钱得找老杨要,可老杨的抠门是出了名的,我纵有武松打虎的力气,怕也从他兜里扣不出一个嘣子儿来。这事说到底还得靠瑜姐,她是整支队伍的话事人。 我赶紧回去给瑜姐说了,瑜姐让我带路,趁着人家还没睡,去聊会儿天。刚出门,就遇着老杨,他听说了这件事,怕我们粗枝大叶不济事,被对方多坑钱,吵着也要一起去。 那个大婶真是财迷,话不过三句,就开始要钱。她家男人,是一个脸膛红,皮肤黑,老实巴交的人,叫老葛。 老葛说话可就要和气了许多,他带我们去屋角一个水泥池子旁,用电筒往里照,我们伸长脖子看,里面有几条鱼,大的一尺多长,小的就食指大小,他说这是前两日打的鱼,这两天有食客要了些去,剩下的不够吃了,正打算明天早上去河里拉网收鱼,你们可以跟着去看看。 我刚要说好,大婶在黑暗角落里蹦出一句:“得先买鱼,把鱼买了就带你们去!” “好”字被我硬生生咽进了肚里。 最后还是瑜姐出面,说明日打了鱼回来,若有黄河大鲤鱼,咱们就买一条大的来吃。 回来的路上,老杨又在嘀咕,说咱们住的农家乐,那菜单你也看了,黄河大鲤鱼八十块钱一斤呢,弄条小的吃那也够呛,可要逮着条大的怎么办? 若是在白天,我指定能看到瑜姐用眼睛剜老杨的样子。 早上的天气真糟糕,起来就见着阴云密布,云层低得仿佛快压到对面崖边的歪脖子树上了。 我们赶紧去找老葛。老葛其实也在犹豫要不要出船,见我们都来了,赶紧背过大婶,说待会儿我骑摩托车出门,你们就跟着,到了河边,我把船划来,你们出个人跟着我就行。 我们在路边等着,老葛骑摩托车的身影终于出现了,司机大哥觅到了目标,发动汽车跟在后面。 路是我昨天夜里走过的,但天黑,周遭景物没怎么看得清,眼下虽然天阴得厉害,但光线尚好,出了村就把整条河道望见了。 河面阔亮,水如烟青,淡淡吃点黄,河道宽约七八十米,我们这边是一个突出去的缓坡,坡缘是码头,码头栈道旁拴着几艘救生船,拐角的水窝子处有艘小木船,孤零零就那杵着。河道的对面是直上直下的陡崖,高的地方怕过了百米,河水经过千万年的削磨,层层的水渍线从顶至底清晰分明,巍巍壮阔。 有同伴在车里就吟了一首诗:“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我在旁边揶揄说,还两岸猿声呢,这九十度的直坡,底下无遮无拦的黄河水,美猴王来了也犯愁。 陡崖往上是个大平台,黄土地上的人把它叫塬。塬平平展展,上面可以跑汽车,我昨天夜里见到的路灯,正是一条塬上天路。 从村里到码头的路是新修的水泥路,颠来倒去绕弯,拉我们的车提不起速,老葛骑着摩托车很快就到了岸边,他把摩托车停稳后,抄起摩托车后座挂着的一只桶就跳到了船上,我们急急赶到时,老葛已经将木船划到栈道旁系稳了。 我们一行人,连我只有两个南方人,另一个怕水晕船,其余的都是旱鸭子,这处地方因接着水库,黄河水囤成了茫荒荒一片,天气阴冷,对面崖壁云遮雾绕,水从上游来,带来了森森寒气,下游淌到一团子雾里,像是阴差拨使在阴曹涧,看着渗得慌。 我会些水,都是小时候野河沟里使惯了的,大了些后顾怜自身,有了脸皮,不大会光着身子到野地里划水,所以十多年来未曾游过泳。 虽说有些生了水,但和其余人比起来仍旧技高一筹。 于是我便要上船。 我倒坐在船首,老葛于船尾摇桨,桨是两支,丈长,黄糙糙的老木,顶头是扁长的桨叶,用于拨水,它们一左一右固定在船舷上,交接处用个圆轱辘的玩意儿套着。 老葛见我们坐定,从船仓里翻出救生衣,让我们穿好,他扶住两只桨,慢慢的荡入河中。 老葛拨桨技术高超,很快的我们就到了对岸,其实对岸并不像我们远远观望的那样是直上直下的陡悬崖,离水还有三四米宽的地方有槽岸石,有大树盘根坐在槽石上,这些树就成了下网的标识。 老葛将船划到一棵树旁,用手提了提水面上一块浮标,把船打横,叫我掌舵。 我见着老葛划了一路船,早就心痒了。这时叫我掌舵,顿时喜不自胜,赶紧跨过几步,坐到桨边,一手把住一支桨。 老葛说他的鱼网约有二十米长,收网时,船要跟着他的轨迹走,待会儿把鱼捡出来,重新布网也要这样子操作。老葛怕我手生,又过来指点我划船,诸如怎么提桨,怎么放桨,拨水时怎么打弯,我学得有模有样,到了放网时,已和老葛配合得天衣无缝。 收网大约用了二十几分钟,起先收上来的网都是空的,看得我着急,老葛宽慰说好的都在后面。果不其然,没过几分钟,就有鱼被拉出水。收完网,大概有十多条鱼,小的巴掌大,大的手臂长,棒槌粗。 其中有两条鲤鱼,金黄金黄的怪好看。 我心里想,老杨,你又该破费了。 刚出水的鱼活蹦乱跳,但有条鲶鱼样子不大好看,一出水就歪蔫着躺在船板上,要死不活的样子。老葛说它伤着了,出了水片刻的功夫就坏,要赶紧剖出来,取出肚里的内脏,鱼肉才鲜。他说完就去船舱里翻出一把剖刀,捉住鱼,双手悬空支出船舷,左手夹住鱼鳃,右手划拉鱼肚。很快的,鱼血、鱼肚和鱼鳞稀稀拉拉的淌到河水里,稀成了一条线,渐渐散了。 收了鱼,接下来放网,这时开始落雨了,网还没下完,雨颗子已经打得人睁不开眼。河面水气涛涛,背后的崖壁已是看不太清,几棵树晃着点绿从面前飘过,对岸的码头也只剩了一个黑点儿,老葛放网的速度加快了,我猛力摇着桨,在河面斜拉出一条线,身上汗雨淋淋,整个人气喘如牛。 老葛说网放完了,催我赶紧掉头回去,这雨还要大。 我说好嘞,赶紧将左边桨停住,右边桨拨了几个满圆,调整了方向,凭着感觉开始往对岸划去。 周围都是雾,都是雨,雨打在河面,泼洒在甲板,哗啦啦响成一片,老葛对我喊着什么,我听不太清,他又招手比划,好像对我翘起了大拇指,我更加得意,立时就想站起来唱大江东去。 老葛跳下船舱,伸手把我蠢蠢欲动的肩膀压住,让我坐对面去,他来划船。 我说我现在攒劲得很。 老葛指了指对岸,我定神看去,那个黑点子似的码头早就不见了,摆在我面前的是一圈荒滩,雨下得紧,荒滩上冲出七八股浊流,一股脑儿泄进河里,河水开始半清半浊起来。 我惊出一身冷汗,暗想这儿滩浅,说不得还有什么礁石,我没头没脑一通划,要是撞上了,一船人岂不遭殃。 老葛接过船桨,伸手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带船掉头,绕过河滩,往前拨去。 …… 黄河鱼算是吃到了,老葛家女人一连宰了两条金黄金黄的大鲤鱼,还要再接再厉时,老杨把鱼桶抢过去捂得死死的,把眼睛瞪得红红的,看这样子,谁要再多宰一条,他就要跟谁拼命。 老葛家女人只好讪讪放下刀,捧出一把杏子让我们吃。 可我更喜欢吃黄河大鲤鱼,一百块一斤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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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22-10-13 16:28: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