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
我们老家有一种很盛行且邪门儿的说法,说的是逢九年有大坎儿要过。“逢九”分明暗,所谓“明九”,就是十九、二十九、三十九之类,而“暗九”,指十八、二十七、三十六之类。两相比较,暗九更受人重视,也更隆重,因故谁家有谁到逢九年了,都要穿红辟邪挡灾,什么红背心、红内裤、红袜子、红腰带,一整套得备齐。
按照北方习俗,出生即一岁。我的父亲是1960年生人,1986年正好27。那一年,我妈刚怀上我不久。兴许是为了给我挣奶粉钱,我父亲选择去了不那么远的省城工地干活,没成想钱没赚到,他从脚手架上掉下来了。
不知道当时我妈接到消息是什么反应,想来一定是有如晴天霹雳吧?万幸的是,楼层不高,我爸命大,住了一段时间医院后,他全手全脚的回家了——只是我打小的记忆里,阴雨天他会疼。
以上,是我父亲第一个非常重要的逢九年遭遇,算是应验了古来的说法。
1995年,时逢我的父亲36岁。那一年,他经历的大事是我奶奶去世。
那时我还小,推算了半天,应该是小学二年级。我隐约知道奶奶生病,但因为她从来不疼爱我们姐弟几个,当时的我似乎对这件事并不怎么上心。现在想来,年纪小心里不搁事儿罢了,七八岁的孩子,哪里知道忧虑玩儿之外的事情呢?没隔几天的一个中午——我记得特别清楚,那天下着毛毛细雨,刚放学走出教室,我便看见父亲穿着一双黑雨靴在校门口站着。我爸竟然来接我放学?要知道,农村的孩子都是散养的,村小离各家都不太远,除非极端天气,一般都是自己回家的,没有哪家父母会去接孩子——农村没娇惯孩子的风气是一方面,大人一天劳作之后精疲力竭到不想动弹是更重要的另一方面。于是乎,当我看到父亲朝我张望的时候,真是又受宠若惊又无比害羞。我不记得当时自己怎么走到学校门口的,但大约是在同学们的艳羡声中以极欢快的状态蹦跶到父亲面前的。更让同学羡慕的是,他单手撑着伞,另一只手一把把我捞在怀里,就那么堂而皇之地抱着我一路走回了家——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这都算得上我的“高光时刻”——到家之后才知道,之所以有那样的特殊待遇,是因为那天我的奶奶去世了,我回家,是作为长孙女戴孝去的。
以上,是关于父亲坎坷命运里,我有幸参与到的一小部分。事实上,截止到现在,他这一辈子都活得很艰辛,并不限于逢九年。
我的父亲身高一米八,年轻时长相很不错,也颇有些才艺,琴棋书画虽然说不上,倒也样样沾边,譬如乐器,什么二胡、笛子、口琴、手风琴、电子琴,他都可以即兴来上那么一段;譬如象棋,也不至于是个臭棋篓子;再如书本,他是那个年代农村里比较少有的高中生,日常能写不少令四方邻居称赞的打油诗;至于画画,我小时候曾不止一次听我妈跟我讲述,父亲三笔两笔就可以画出一头极其传神的猪或者别的动物。除开这些,他有过很多让少女们“尖叫”的英雄作为,最轰动的事迹,当属他曾经带着一杆猎枪独自上山猎杀了一头野猪。我妈曾无数次说起她当时跟着人群跑去我奶奶家看热闹的经历——尽管那时他们的人生还没有任何交集。
如果不出意外,我父亲的人生应该会有一个不错的轨迹。
那个年代当兵是一种很不错的选择,相当一部分农村青年在部队里锻炼几年,转业之后凭借建立起来的人脉圈子,在社会上混的如鱼得水。我的父亲也曾踊跃报名参军,遗憾的是,当时主管征兵的负责人和我爷爷有旧怨,因为个人私愤硬生生将他的名字划掉了。
最优选择失去之后,他转而开始自己做生意。记忆当中,他夏天贩卖过西瓜,秋天倒腾过玉米。我的家乡盛产玉米,我整个小学时代,他都在和玉米打交道——将本地的玉米粗脱粒之后卖到山东的工厂。一言以蔽之,下苦力赚中间的差价。那几年应该是我们家日子最红火的时候,然而那样的滋润没持续太久。过分实在的父亲显然不具备成长为一个优秀晋商的全部条件,我小学还没毕业,父亲的生意就因为被人拖欠数十万元货款而告失败。
九十年代的数十万元不是一笔小数字,索款无门的父亲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我直到现在都记得,很多个夜里,莫名惊醒的我都能从一片寂黑中看见炕那头父亲手中不断明灭的香烟。我心疼地睡不着,却也总是在他一声声的叹息声中又昏昏然睡沉过去。那之后,家里隔三差五有上门催债的人,平日和蔼的乡邻一改温和,携家带口上门辱骂父亲是骗子。甚至有一次,村里素有恶名的一家李姓兄弟几人,抡着菜刀恐吓我父母。放学及家的我站在院门口吓得一动不敢动,连屋子都不敢进。我欲哭无泪,天知道,我的父亲是这世上最最纯良的人,他怎么会是骗子呢?
后来我长大一些,再遇到上门撒泼的人便想要帮父亲辩驳些什么,只是父亲会声色俱厉地喝止我,“小孩子多什么嘴!不要掺和大人的事情!”那时候我非常不理解父亲对我向他提供的支持的不领情,偷偷躲在院门一侧的炭堆上哭泣了许久。
尽管父亲后来在山东奔波了无数次,被拖欠的钱却也始终没有再要回来分毫。为了还债,他开始自学泥瓦活,心灵手巧的他没多久便成为我们当地数一数二的匠人,延请他上工的人家多的甚至排不过来。父亲在匠人中出名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别的人干完活都要吃硬的,得顿顿有肉;我父亲不一样,他不喜吃肉,对主家唯一的要求是,小米稀饭要管够。那样下苦力而不吃硬食的父亲一直那么瘦如今看来也是理所当然的了。
就这样,父亲一年四季风雨无阻地用摩托车驮着他那一大包永远覆着一层水泥灰的工具,从这家到那家,从这村到那村。不知道花了多少年,终于用自己的血汗将外债一笔一笔偿清了。我永远不能忘记,我成年之后的某一天夜里,在厨房做饭的母亲突然转身,对踅到她身后的我格外郑重地说道:“孩子,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咱家的外债都还完了。”在那之前,不论难成什么样,父亲和母亲都从来不肯对我们姐弟仨人透露半分家里的债务情况,每每问及,他们只有一句话,你们只管好好读书,其他的,不用你们操心。因此当我听到母亲的话时,几乎是下意识地,喜极而泣,而母亲也极力克制着情绪,絮絮叨叨地展望起接下来的美好生活。
我如何能不流泪呢?我的父亲!你也曾是鲜衣怒马的少年呵!你也曾斗志昂扬呵!只是即便这许多的苦难把你曾经的骄傲全都剥夺走了,你也不曾低头和溃败。你用自己的血肉换取被人坑骗的钱,用无言和行动回应着村人的质疑。你用自己粗粝的身躯为我们姐弟仨人撑起了一片没有风雨的天空,不仅让我们脱出农门,更让我们家成为周遭少有的、家里孩子全部读了大学的家庭。我们是踏着你的骨肉往上爬,才逃脱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苦难之境啊!只有你自己知道,这些年你受了什么样的苦楚!
如今,我的父亲已过花甲之年,我曾经发愿要在他60周岁以前大富大贵,风风光光给他摆几十桌六十大寿的寿宴,不巧赶上yi情,我隔离在上海回不了家。当然我也没有大富大贵,只是一个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平凡工薪族。寿宴自然没有摆成,父亲收到的,只有我相隔千里遥祝的一句生日快乐——他心疼我在这大城市打拼辛苦,连区区几百元象征性的红包都不肯收。他说,你们姐弟三人过得好,就是给爸最好的礼物。
啰七八嗦写了一堆,忆起童年时代一度泣不成声写不下去。写这篇东西也并没有特殊的缘由,只是我心里一直深爱我的父亲却不知如何表达。我这个穷乡僻壤里长大的孩子,内心柔软多情却羞于开口将这份爱告诉他老人家。
如今,他的年纪越来越大,我也步入中年。生活的劳碌让我时常喘不过气来,我太害怕将来来不及记录这些点滴。所以,姑且拙笔记下这尚且鲜活的记忆,聊以慰藉我对父亲的一片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