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
(谨以此文纪念我的奶奶,希望她在另一个世界里永远有人陪伴,永远开心健康!)
国庆假期后的第二个工作日,我接到了奶奶去世的消息。
没有一点铺垫,爸爸失去了他的妈妈,我没有了我的奶奶。
当我背着背包,拎着行李箱站在家门口时,已经搭好了白宴的桌椅,堂前摆放着一具棺材和灵位,许多邻居零零散散坐在椅子上,抬头看着我。
讣告上写着,“何母朱老孺人因年高体弱,于公元二0二二年壬寅九月十四日辰时溘然长逝,距生于民国廿一年壬申十二月廿五日子时,享高寿九十岁。”原来九十年的人生,几行字就可以写尽。

上一次见我奶奶的时候,应该是一年以前了。那时刚硕士答辩完,我带着我男朋友回老家看她,她愣了好一会,没认出来我,后来在邻居伯母的提醒下,才反应过来,站在她面前的人是她的孙女。再往前一次见面,应该是在我表哥的婚礼上,竟也是两年前的事情了。她坐在表哥家门口的椅子上,努力辨认每一位与她搭话的宾客,我和她说了一会话,扶她上了厕所,然后在婚宴结束后我又匆匆赶回学校。回想起来这两次见面,她牙齿已经掉光了,脸也变瘪了,露出来的手臂干瘦干瘦,眼神充满着忧虑和疑惑,也有可能是无助。可她以前明明是一个有点胖,笑容满面的老人,而那样的照片,我手机里竟然一张都没有存。
其实没有人知道奶奶具体过世的时间。因为食物不合口味,再加上年纪大了,去世前几天她几乎没有吃下去东西。前一天晚上,她一直含混不清的反复说着“我要走了,我不行了”之类的话语,家里的伯伯们才稍微重视了一下,给我爸爸打了电话。我爸恳求他们晚上陪着奶奶,或者赶紧送去医院,他们无动于衷。第二天一早我的一个侄女,在上学前想看看她是否有好转,进屋后发现怎么喊“太婆”她都没有回应了,跑回去叫大人,众人才知道她已经走了。这些都是我后来听说的。听到这些的时候,我想起来有一年她说她去算了命,算命先生说她活不过那年,那时她说她要是不行了,大家一定都要回来。结果她弥留之际,她的孩子们没有一个在她身边。
葬礼持续了五天,我见到了许多春节也不一定能见到的亲戚们。除了在外地上学的我弟和我表妹,几乎她的全部儿孙都回家了,期间也不断有远房亲戚前来吊唁。但这可能是最后一次,大家这么团圆。

葬礼的繁琐让大家在大部分时间里忘记了悲痛,只有在个别仪式或者某个熟人关怀的话语中会无可抑制的情绪流露。看到棺木的第一眼,家祭的时候,烧纸屋的时候,下葬的时候..大大小小容易被触动的任何时候,都有人在流泪。全家人的悲恸,在下葬前的那天凌晨正式封棺入殓的时候达到了顶点。他们打开了棺材,我们看到了静静躺在那里的奶奶。她好像只是睡着了,嘴巴微微张开,但当我们一遍遍呼喊她的时候,她不会再有回应了。我抚摸她的脸颊,是冰冷又僵硬的。两个姑妈几近昏厥,我妈搀扶着我爸,我和我表姐紧紧牵着手,所有的人都在哭。

真的会有人在亲人离世时不觉遗憾吗?
我花了一整天的时间去想我奶奶的生平,得到的信息却只有她叫朱喜阳,今年还没满九十岁,在她十五六岁的时候嫁来了村里,当时村口的老槐树还只是一棵小树,生了7个孩子,在我爸爸七岁那年成为了寡妇,十多年后又痛失爱女。她的生日是在小年前一天,喜欢热闹,喜欢吃肉,喜欢嚼泡过的茶叶。

我爸爸是奶奶最小的儿子。小时候,爸妈外出打工,我从小住在外婆家,小学和初中的每一个周末都会去奶奶家。好像从我有记忆的时候开始,她就是一个人住在乡下的房子里。她平时喜欢去乡亲家串门,一户一户的串,每个人家里坐上一小时,一天下来,时间也就过去了。有的时候会去自己种的菜地里浇浇水,夏天水稻收割完后,她会拎着麻袋去田里捡掉落的稻子。村里用上收割机的那一年,她特别开心的和我说收割机收割过的稻田,掉落的稻子会比较多。她去做农活的时候从来不会带我,可能是怕我在田间地头晒着,出门的时候总会指着堂前地面说“等到阳光照到这里的时候,我就回来了”。她特别喜欢热闹,往年间村里的红白喜事上往往会有很多表演,她几乎每次都会去看。村里的市集每周开一次,最近的一个离我家有大概四五公里,她腿脚利索的时候几乎每次都会去“赶场”。
但就是这么一个爱热闹的人,却孤独了大半辈子。小学的时候,我有的时候因为贪玩,周末会不记得去奶奶家,她在家等不及了就会跑来外婆家找我,给我带她攒了整整一周的零食。后来,我学业更忙了,回奶奶家的间隔也越来越长,经常等到我去的时候,她攒的东西都快发霉了,也舍不得自己吃。上初中以后,我已经有点不爱吃那些加了很多糖精甜的发腻的零食了,每次奶奶兴奋的把她攒的零食打包好塞到我面前时,我总是很不情愿。村口的槐树不知道见证了多少回我奶奶追着要离开的我,在乡间小路上,拎着一个红色塑料袋,一路蹒跚的小跑着,等着我停住,回头把那一大堆吃的带走。

我可能从小就不是一个很贴心的人。奶奶不识字,但她很喜欢看电视,电视里的人讲的都是普通话,她听不懂,就会让我用方言复述一遍给她听,这个要求,在当年同样沉迷于电视的我来说,几乎是不可接受的。事实上,我的确也没有为她转述过几句电视的内容,总是开始还会解释一两句,到后来就会很不耐烦的对她说“你自己看呀!”。有一年暑假回家,天气有一点闷热,我想开风扇睡觉,奶奶说“我给你拿个扇子扇扇,开风扇会着凉,又浪费电。”正值叛逆期的我,也不知道脑子里在想什么,执拗的就想要开风扇,并且对着她说“如果你不让我开,我就从这跳下去”(我当时住二楼房间,奶奶住一楼,因为风扇的事她爬楼梯上来和我说话),把她气得直跺脚。高中的时候,我在县城上学,放月假的时候,我和我闺蜜一起坐县际班车回家。候车的时候,在车站旁边的超市里,我闺蜜挑了几个柿子,她专挑那种软软的,看起来已经熟透的。我好奇问她为什么不挑硬一点的,可以保存久一点,她说带回去给她奶奶吃的,要挑软的。当时我心里很触动,因为我好像从来没有给我奶奶买过什么东西。
奶奶的身体以前一直很好,从我上初中开始以后,才开始慢慢变差的。我上初一那年春节,我爸突发脑梗,在长沙住了一个月的院,这一个月里,我带着我年幼懵懂无知的弟弟,穿梭于外婆和奶奶家。她的头发就在那一个月的时间里,头发由花白变得全白。过了好几年,我爸的身体慢慢好了起来,她的状态才慢慢恢复,但头发却没有重新变黑。2015年的时候,我上大二,奶奶生了一场大病,当时县城的医院诊断她是癌症,我爸回来把她送到了市里的医院,最后虚惊一场,诊断的结果只是囊肿。她在这之前已经有点容易忘记事情了,用电饭锅煮饭的时候会忘记放锅里,直接把米淘进底座,烧水到水烧干了才记得关火。出院后,家里的姑姑伯伯们商议,以后轮流照顾她。说是照顾,但我奶奶只接受大家给她做饭,不接受和她的儿子儿媳们同住。每次吃完饭后,不管离家多远,她也要拄着拐杖走回家去。前年,她摔了一跤,医生说除非做手术,不然这种情况,老人家都走不了路了。当时家里的伯伯们都不同意她做手术。但没想到的是,过了半年,我奶奶竟也能拄着拐杖又走上个几百米了。只是她的记忆停留在了我还刚上大学的状态,刚发生的事,刚见过的人她全部都不会记得了。
外人看到这些,只会觉得她坚韧,但没有一个人能体会她经受过的所有苦楚。我家后面是一片竹林,每到夏天的午后,就会持续的涌起一波波蝉鸣。有一个中学假期的午后,我来到奶奶家,她在小憩,我径自上楼,除了蝉鸣,万籁俱寂,我躺在床上就昏昏沉沉的睡着了,醒来后,天已经快黑了,楼下是奶奶开始做饭的声音。就在那一刻,我感受到一种难以忍受的恐惧,这大概是孤独的初体验。我害怕衰老,我害怕孤独。而我的奶奶,日复一日,都是这样独自生活着,这个房子,这个村子以及偶尔回家看她的儿孙就构成了她生活的全部。
最近几年,不知是不是见她次数太少了,我总会梦见她。有的时候梦见她在村口那里叫我的名字,有的时候梦见她在客厅里看电视,有的时候梦见她拄着拐杖站在屋后的池塘边,但梦里的她都是那个红光满面的还有一点胖的样子,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用三个黑色的一字夹别着,在梦里对我笑。我和妈妈说,是不是因为她想我了,才会在我梦里出现。我妈妈却说,那是因为你想她了。

我们的生命是背道而驰的,我成长,她衰老。我很早以前就明白这个道理。少年时我最大的梦想,是离开故里,去大城市,去海边。现在的我好像都做到了,而她却永远睡在了山上。
村口的槐树还在,但已经不会有人在那里等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