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伍尔夫《到灯塔去》
这次共读会的书目是《到灯塔去》,很薄的书,小组成员说读完不容易,我却和他们不同,从一开始就读了进去,非常投入跟着作者的思维就顺了下来。虽然是在后来听分析这本书的播客,我才发现原来好多细节我都没有记住,但这不妨碍我阅读时的愉悦感。
要如何形容伍尔夫呢?好难!两年前我读过她的短篇集《墙上的斑点》,我只记得这篇文章让我诧异道:原来文章还可以这么写,或者说思想可以这样被描述。我惊讶于她丰富的联想和天马行空的比喻,而出发点只是一个墙上的黑点而已。现在,我才知道这是所谓的“意识流”。
我是非常注重自己想法流动的人,当学习了心理学后,又比之前多了一份觉察,更觉得意识这东西很奇妙。伍尔夫恰恰把她脑中的意识描述得如此丰富且动人,也许这是吸引我的很重要的原因吧!而这种意识的流动非常发散,如果要描述多个人的意识,不免有种想要走神的冲动,所以我很理解小组成员所说的“难读,读不下去”,但接受了走神这件事,而随时再集中回来,便更能感受文中所有人的意识流动,书里书外相互辉映,是不是很妙?
这个故事如此简单但极其动人,在她的描写下,仿佛时间的长短也发生了变化,一个场景发生可以占整个书的三分之一,但十年间的巨大变化却只有十几页,寥寥数语道尽沧桑变化,实在是很妙。更别提她所揭示的生活的真相:人究竟为何而活?夫妻生活到底是怎样?人的行为和想法究竟如何互相作用?……虽然我们的讨论结果并没有具体答案,即灯塔代表什么?拉姆齐夫人代表什么?但这不妨碍我们欣赏书中的语言之美,人物之美,内涵之美和思想之美。
我想有时间可以读一下《达洛维夫人》了。
摘抄:
这多荒谬,这是不可能的。一个人不可能把自己的真实思想表达出来。
如果一个人老是这样看到事物生硬的本质,如果他就是如此来消磨时光(而这样做是最优秀的思想家的标志),这样的人物自然就不能用普通的标准来加以衡量。
这又如何解释,所有这一切?你如何去判断别人,如何去看待他们?你如何把各种因素综合起来,得出结论,断定你对某人的好恶?那些评语究竟又有什么意义?现在她站在那儿,对着那棵梨树发愣。
如此令人吃惊地丝毫不顾别人的感情而去追求真实,如此任性、如此粗暴地扯下薄薄的文明的面纱,对她来说,是对于人类礼仪的可怕的蹂躏。因此,她迷惑地茫然凝视,她低头不语,好像让那倾盆而下、有棱有角的冰雹,那湿透衣裙的污水,都溅落到她身上而不加反抗。她没什么可说的。
她的胳膊紧紧地搂着拉姆齐夫人的膝盖,丽莉微笑着思忖,拉姆齐夫人永远也不会理解她那种压抑感的原因究竟何在。她在想象中看到了,在那位躯体和她相接触的妇女的心灵密室中,像帝王陵墓中的宝藏一样,树立着记载了神圣铭文的石碑,如果谁能把这铭文念出来,他就会懂的一切,但这神秘的文字永远不会公开地传授,永远不会公之于世。要是你闯进那心灵的密室,里面究竟有什么凭借爱情和灵巧才能理解的艺术宝藏呢?有什么方法,可以使一个人和他所心爱的对象,如同水倾入壶中一样,不可分离地结成一体呢?躯体能达到这样的结合吗?精巧微妙得纠结在大脑的错综复杂的通道中的思想,能够这样结合一致吗?或者,人的心灵能够如此结合吗?人们所说的爱情,能把她和拉姆齐夫人结为一体吗?她渴望的不是知识,而是和谐一致;不是刻在石碑上的铭文,不是可以用男子所能理解的任何语言来书写的东西,而是亲密无间的感情本身,她曾经认为那就是知识,她把头依靠在拉姆齐夫人的膝上想道。
什么也没有发生。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当她把头靠在拉姆齐夫人膝上时,什么也没发生。然而,她知道,知识和智慧就埋藏在拉姆齐夫人心中。那么,她不禁自问,如果每个人都是如此密不透风,你怎么会对别人有所了解呢?你只能像蜜蜂那样,被空气中捉摸不住、难以品味的甜蜜或剧烈的香气所吸引,经常出没于那圆丘形的蜂巢之间;你独自在世界各国空气的荒漠中徘徊,然后出没于那些发出嗡嗡声的骚动的蜂巢之中;而那些蜂巢,就是人们。拉姆齐夫人站了起来。丽莉也站了起来。拉姆齐夫人走了。接连好几天,好像在一场大梦之后,你感觉到你所梦见的人物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那种蜜蜂的嗡嗡声,比拉姆齐夫人所说的任何话语还清晰生动,仍在丽莉的耳际萦回,而且,当拉姆齐夫人坐在客厅窗前的柳条椅子里,在丽莉眼中看来,她带有一种威严的仪表,就像一座圆丘形拱顶的圣殿。
于是她下楼来对她的丈夫说,为什么他们要长大成人,而失去所有这一切天真的乐趣呢?他们不会在感到如此幸福的了。他生气了。为什么对人生抱这种悲观的态度?他说。这种想法不合理。这是很奇怪的;然而她相信这是事实:尽管他有时忧郁绝望,但总的说来,他比她更幸福,对前途更为乐观。他接触人生的烦恼要比她少一些——也许原因就在于此。他永远有他的工作可以作为她的精神支柱。她自己并非像他所职责的那样“悲观主义”。她只是想到了生活——而且是想到呈现在她眼前的短暂的一段时间——她五十年的生涯。生活——她就展现在她眼前。生活,她想道——但她没有结束她的思索。她向生活瞥了一眼,因为她清晰地意识到它的存在,某种真实的、纯粹属于个人的东西,她既不和子女又不和丈夫分享的东西。他们之间一直在互相较量,她处于一方,生活处于另一方,而她总是尽可能地去战胜对方,就像对方要战胜她一样,有时候,他们之间也展开谈判(当她一个人独自坐着的时候);她记得也有妥协和解的场面;但说来也真怪,就大体而论,她必须承认,生活是可怕的、充满敌意的,它会迅速地向你猛扑过来,如果你让它有机可乘的话。还有那些永远存在的问题:苦难、死亡、贫困。总有某一个女人正在患癌症而奄奄一息,甚至在眼前就有。她不得不对这些孩子们说:你们必须经历所有这一切人生的考验。
现在她不必再顾忌任何人了。她能够恢复她的自我,不为他人所左右了。正是在现在这样的时刻,她经常感到需要——思索;嗯,甚至还不是思索,是寂静;是孤独。所有那些向外扩展、闪闪发光、音响杂然的存在和活动,都已烟消云散;现在,带着一种严肃的感觉,她退缩返回她的自我——一个楔形的黑暗的内核,某种他人所看不见的东西。虽然她正襟危坐,继续编织,正是在这种状态中,她感到了她的自我;而这个摆脱了羁绊的自我,是自由自在的,可以经历最奇特的冒险。当生命沉淀到心灵深处的瞬间,经验的领域似乎是广袤无垠的。她猜想,对每个人来说,总是存在着这种无垠丰富的内心感觉;人人都是如此,她自己,丽莉,奥古斯都,卡迈克尔,都必定会感觉到:我们的幻影,这个你们借以认识我们的外表,简直是幼稚可笑的。在这外表之下,是一片黑暗,它蔓延伸展,深不可测;但是,我们经常升浮到表面,正是通过那外表,你们看到了我们。她内心的领域似乎是广阔无边的。有许多她从未见识过的地方;其中有印度的平原;她觉得她正在掀开罗马一所教堂厚厚的皮革门帘。这个黑暗的内核可以到任何地方去,她非常高兴地想,因为它无影无踪,没人看得见它,谁也阻挡不了它。在个人独处之时,就有自由,哟和平,还有那最受人欢迎的把自我的各个部分聚集在一起,在一个稳固的圣坛上休息的感觉。一个人并不是经常找到休息的机会,根据她的经验(这时她用钢针织出某种纤巧的花样),只有作为人的自我,作为一个楔形的内核,才能获得休息。抛弃了外表的个性,你就抛弃了那些烦恼、匆忙、骚动;当一切都集中到这种和平、安宁、永恒的境界之中,于是某种战胜了生活的凯旋的欢呼,就升腾到她的唇边;她的思路在那儿停住了,她的目光向窗外望去,遇见了灯塔的光柱,那长长的、稳定的光柱,那三次闪光中的最后一次,那就是她的闪光,因为,总是在此时此刻,在这种心情之下,她注视着这灯塔的闪光,就会情不自禁得把自己和某种东西,特别是她所看到的东西,联系在一起;而这件东西,这稳定的、长长的光柱,就是她的光柱。她经常发现她自己坐在那里瞧着,坐在那里瞧着,手里干着活儿,直到她自己和她所瞧的东西——例如那灯光柱之上——“孩子们不会忘记的, 孩子们不会忘记的”——这话她会一遍一遍地重复,并且再加上一句:它会结束的,会结束的,她说。那一天会来到的,会来到的,她突然接着说,我们将在上帝的掌握之中。
但她马上因为说了这话对自己生气了。是谁说的?这可不是她;她是迷了心窍,才说出这种违心的话。她的目光离开了她手中编织的袜子,她抬头望见等他的第三道闪光,对她来说,这好像是她自己的目光和自己的目光相遇,那灯光,就像只有她自己能够做到的那样,深入探索她的思绪和心灵,把其中的实质精炼提纯,剔除了那个谎言,一切谎言。通过赞扬那灯光,她毫无虚荣心地赞扬了自己,因为她像那灯光那样严峻,那样探索,那样美丽。这可真怪,她想,如果一个人孑然独处,这个人多么倾向于无生命的事物:树木、溪流、花朵;感觉到它们表达了这个人的心意;感觉到它们变成了这个人;感觉到它们了解这个人,某种意义上说,和这个人化为一体;感觉到一种如此骚动不安的柔情(她凝视那长长的稳定的光柱),就好像是在顾影自怜。在那儿升起了——她停下手中的钢针凝目注视——在心底里卷起了一缕青烟,在她生命之湖的水面上,飘起一层雾霭,化为一位新娘,去迎接她的爱人。
一种欢庆节日的难以捉摸而又柔情脉脉的感觉涌上了心头,好像在她的内心唤起了两种感情;其中有一种感情是深刻的——因为,还有什么比男子对于妇女的爱情更加严肃、威力无边、感人至深的呢?就在它的怀里,孕育着死亡的种子。
而当她一边休息,一边模模糊糊地从一样东西望到另一样的时候,那个永远在心灵的苍穹盘桓的老问题,那个在这样的瞬间总是要把它自己详细表白一番的宏大的、普遍的问题,当她把刚才一直处于紧张状态的官能松弛下来的时候,它就停留在她的上方,黑沉沉地笼罩着她。人生的意义是什么?那就是全部问题所在——一个简单的问题;一个随着岁月的流逝免不了向你逼近过来的问题。那个关于人生意义的伟大启示,从来没有出现。也许这伟大的启示永远也不会到来。作为它的代替品,在日常生活中,有一些小小的奇迹和光辉,就像在黑暗中出乎意料地突然擦亮了一根火柴,使你对于人生的真谛获得一刹那的印象;眼前就是一个例子。这个,那个,以及其他因素;她自己,查尔士·塔斯莱,还有飞溅的浪花;拉姆齐夫人把他们全都凝集在一起;拉姆齐夫人说:“生命在这儿静止不动了;”拉姆齐夫人把这个瞬间铸成了某种永恒的东西(就像在另一个领域中,丽莉自己也试图把这个瞬间塑造成某种永恒的东西)——这就具有某种人生启示的性质。在一片混乱之中,存在着一定的形态;这永恒的时光流逝(她瞧着白云在空中飘过,树叶在风中摇曳),被铸成了固定的东西。生命在这儿静止不动了,拉姆齐夫人说过。“拉姆齐夫人!拉姆齐夫人!”她反复地呼喊。所有这一切,她都受赐予拉姆齐夫人啊。
归根结蒂,一个人对于别人的看法,有一半是荒唐的。这种看法完全出于一个人自己的个人动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