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小说家X未来学家刘宇昆与众不同的创作之路【专访上篇】
若用武侠小说的辞汇描述,刘宇昆(Ken Liu)是个罕见的奇才。他在中国甘肃出生,11岁随父母移居美国,在哈佛大学一口气修习文学、法律、资讯工程;毕业后先是在新创公司当工程师写程式,然后做了律师,主攻专利与企业法务,利用每天搭火车通勤的时间写小说,单程写个500字之类的。
他以短篇小说〈折纸动物园〉〈物哀〉成为史上第一位同时获颁星云奖、雨果奖和世界奇幻奖三大科幻奖的作家,同时把中国科幻作家刘慈欣的《三体》、郝景芳的〈北京折叠〉、陈楸帆的《荒潮》翻译为英文,推上世界舞台。
他以自创的「丝绸庞克(silkpunk)」风格,描绘独树一帜、植基于东亚古代工程传统的科幻技术美学,用10年时间写完架构庞大的史诗长篇《蒲公英王朝》(故事里的英雄是工程师而非巫师),展现过人的长才与强烈的企图心。
刘宇昆的长篇小说《蒲公英王朝》。(图取自刘宇昆官方网页)
刘宇昆的第一本短篇小说集《折纸动物园》2018年在台湾出版,立即造成轰动。15个短篇故事游走于软、硬科幻与历史奇幻之间,题材多元、情感深刻、文字优美,不但收服向来严苛的科幻小说迷,也打动无数非科幻读者——原来科幻小说可以这么写、这么读。
现在,他的第二本短篇小说选集《隐娘》来了。同名短篇改写自唐人传奇、因为侯孝贤电影而声名大噪的聂隐娘;许多篇章反覆凝视人类与「后人类」如何不断重复过去的错误与愚蠢。写着望向未来的科幻,不断回头从历史取材,辅以哲学思辨,是刘宇昆的一大特色,也因此既瑰丽又残酷,深沉而迷人。
中央社书面专访这位重量级科幻作家,与他一同回顾20年来的创作历程,看他如何探触科技,从中提炼出犹如珍珠般可贵的隐喻,帮助我们理解充满困惑的凡人旅程。
祖母教我的事:好故事不是说出来的
Q:您把《隐娘》题献给教您「该如何说故事」的祖母。能否与我们分享这部分的回忆?您与祖母谁讲、谁听?说好一个故事的要诀是什么?
A:祖母是第一个说故事给我听的人:童话、民间传说、她自己编的故事,也告诉我家族的历史。她也是第一个念书给我听的人:《福尔摩斯》、《西游记》、狄更斯,甚至《数学手册》。她还是那个骄傲地对朋友展示我写的第一本书的人,当时我在读幼儿园,自己用蜡笔画插画。她订阅许多小说类杂志,这在当年算是很奢侈的享受,她带我认识艺术与文学的重要,让我知道两者都值得投资。
最重要的是,她让我明白,好故事不是说出来的,而是领略出来的。她会用她患了关节炎的疼痛手指替我织毛衣,让我在严冬里免于受寒,于是,「爱」这个字总会令我想起她颤抖的双手。她赞美我创作的故事,远多过我的学业成绩,这让我终其一生都在乎我对事物真正了解了多少,更胜于考试的成绩,很多考试其实是威权者为了自身目的而强加于人的无用的障碍赛。
刘宇昆表示,好的艺术作品应体现创作者灵魂,包括作者的道德判断、理解、情理共感及爱。(图取自instagram.com/kenliu.author)
我们每个人都像古代史诗里的英雄:生来天真无知,就如亚当或吉尔伽美什(Gilgamesh),没有名字与故事,心灵洁白如纸;而后神祇与恶魔化身为父母及师长,引导我们穿越芦苇丛生的海岸,横渡浪涛汹涌的怒海,赐予我们此生最初始的种种回忆;这些最早的故事,等同于我们个人的神话,定义了我们——我们被爱的方式教会了我们如何爱人,我们受伤的经历建构了我们看待痛苦的方式;层层叠叠,故事接着故事,历经漫长的探索、取经,是沿途遇到的导师、朋友、情人和恶棍留给我们的伤疤与老茧成就了我们;而后,当我们从人生旅途的阴暗森林挣扎而出,我们意识到——随着死亡愈近,体认愈深——我们也成为后浪眼中的巨大形象,也许是英雄,也许是恶棍。我们叙述自己的存在,用大量的故事将灵魂填满,直至衰老降临,在写满咒语的裹尸布中,心灵终得安息。
我很幸运,第一个讲故事给我听、带给我个人神话的人是我的祖母,但愿我人生的故事能让她引以为傲。
传奇「再折叠」 重塑聂隐娘的道德勇气
Q:〈隐娘〉和选集里其他故事明显不同,这个故事确有所本,而且有八成与唐人传奇原著相符,补足了传奇没有讲白的奇幻,给隐娘下嫁磨镜少年一个浪漫的新解,也改动部分情节。为什么这么设定?这是一种颠覆善恶吗?
A:我想,〈隐娘〉可以看成是唐人传奇的「再折叠」。透过拓朴学的再折叠,原始元素仍能以各种形式呈现,但在数学上变形为新的组态。
原著质朴而鲜明,彻底颠覆了侠客的人设,成为律法之外、以武犯禁的形象。唯一有行动力的角色是隐娘,故事中的所有男人本质上都软弱无力,只是她——或许还包括她的比丘尼师父——行使意志的工具。
在我的「再折叠」中,保留了隐娘不受控制的行动力,与认为自己才正确的刚烈,不过我想让它再复杂一点,与现代世界接轨。我们活在经常被告知只要乖乖遵循行为准则就能期待得到正确结果的社会:程式设计师毋须关心编写的程式是好是坏,只要它能依照要求的规格运作;经理人毋须在乎穷者更穷还是富者更富,只要能让股东赚到最多的钱;工程师毋须在意是否正在残害环境或破坏动物栖地,只要照蓝图行事。这与年轻女子只因师父心意已决就被要求取人性命,并无二致。对个人「角色」的痴迷,抱持只要奉命尽职,道德后果自有他人解决的心态,正是邪佞恶行屡见不鲜的主要原因。
我们最感到自由的时候,也最可能在不经意间同流于世界的不公义,选择了一条容易走的路。所以,当我们被告知要履行职责时,都该戒慎警惕。
经过我「再折叠」的隐娘,质疑得到的指令,甘犯上意。希望我们都能有这样的道德勇气。
刘宇昆的第一本短篇小说集《折纸动物园》(左)2018年在台湾出版造成轰动;第二本短篇小说选集《隐娘》(右)凝视人性的变与不变。(新经典文化提供)
Q:《折纸动物园》与《隐娘》的短篇选集,在动钟延缓、人造感知等科幻元素之外,有很强的历史性(而且颇沉重)。〈终结历史的人〉、〈讼师与孙悟空〉、〈重生〉背后共同的轴线,可以说是记忆与遗忘的斗争,有权势的胜者试图掩盖过去的罪愆、改写历史,这是跨国、跨文化、跨时代不断重复发生的事。〈讼〉写到:「既然知道了那段过去,你就不再是置身事外的旁观者。你如果不行动,就是在这股新暴力、这种根绝真相的做法下(与当权者)狼狈为奸。」
持续以历史元素创作,是您身为创作者的行动吗?您希望读者读了之后,采取什么样的行动?
A:我对工具主义者对艺术的辩护抱持高度怀疑。他们认定文学理应「振奋」或「鼓动」人心,引导读者做出具体的行动,对我来说那太像政令宣导。我不以这种角度看待文学。
所以,我不期望读者对我的故事做出任何回应。
这说法背后有更深层的理由,我想我最好解释一下。
当然,我的故事有道德立场,有观点——也就是说,纯粹「客观」或非道德的艺术称不上艺术,只是装饰。我鄙视这种装饰。
那我期待读者对我的作品如何反应?我希望,但不期望,他们以独立的道德身分参与其中。历史沉重是既成事实,但回应这份沉重的方式,就是写下我们一部分故事,交由他人评断。好的艺术作品应该体现创作者的灵魂:包括作者的道德判断、理解、情理共感,以及爱。读者将以同样的方式回应,就像他们的灵魂回应另一个赤裸的灵魂那样,毫无狡诈,毫不扭曲,毫不粉饰。
在灵魂与灵魂的坦诚互动中,读者是有力量的道德存在。他们随后选择的行动,反映了他们的灵魂,是其意志的产物。这就是为什么作者其实不能期望读者的任何行动——在此我想借道家的一段话:「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无所期盼,能创造出最真实、最有意义的回应空间。
创作核心:生而为人究竟有什么意义
Q:读完《隐娘》全书,再回头读第一篇〈鬼日子〉,它的强度比第一次读时拉高很多。这篇2013年发表的短篇,早于选集很多其他作品,却某种程度贯串了整本选集。〈鬼日子〉的欧娜就是两种文明的混合物,害怕被遗忘的旧人类努力想要留下遗赠,人类与后人类的交流、身分认同问题永远不会消失……。我们可以解读为这反映着您近十年关切的核心议题吗?
不过,您先前受访时提及,选集的第一个故事会选一篇相对不讨喜的,过滤掉不喜欢这一味的读者。对您来说,〈鬼日子〉也是这样的安排吗?
A:我写作生涯的核心主题是:生而为人,究竟有什么意义?
科技、历史、科学,社群媒体、神话、奇异点、基因工程、气候变迁、刑事司法、哲学、人工智慧……这些议题只是对上述主题提问的诸多方式。究竟是行为造就了我们,还是记忆成就了我们?我们对历史有什么责任?对子孙后代的职责又在哪里?怎样才算是正确的人生?人类是由感性主导还是理性主导?我们是生物机器还是灵魂动物?就像您说的,这些问题没有唾手可得的答案,也可能永远不会有答案。
这很好,表示我会有源源不绝的小说题材。
关于您最后一个问题:我想我原可挑选其他故事来扮演「守门人」角色。我喜欢科技主题,认为我们愈探触科技,故事就愈灵性、愈共感——唯有真正深入科技主题,才能提炼出最令人回味、如珍珠般可贵的隐喻,帮助我们或多或少理解自己正在行进中的,充满困惑的凡人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