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鸦
木鸦善水,常到鱼塘玩耍,顺手把人家鱼给捞了,起先捞一两条杂毛小鱼,后来全是手臂长的草鱼和鲤鱼。他捞到鱼后,也不显害臊,把鱼用草绳从腮帮子里穿了,系成一串挂在腰上,趾高气扬的带回家去。 鱼塘家的见这小孩子偷鱼还偷得如此嚣张,气得不行,便要上门讨说法。木鸦妈那些年厉害,啥样来钱就干哪样,搞砸了或者惹到事儿了,债主上门,她敢操刀子跟人干架,是远近闻名的狠人。 鱼塘家的为了不得罪这尊大神,还得带上些水果糕点,客客气气上门,温声说让木鸦收敛些,馋了捉条鱼来吃不消说,可一串串往家里带,鱼塘里纵然沉了座金山,也禁不起这么折腾。 木鸦妈收了礼,从院子里解下两条鱼干,让鱼塘家的带回去,客客气气说木鸦下次再捉鱼回来,吃不完的给你捎点,这孩子尊老爱幼,孝顺着咧。 鱼塘家的气得不行,把鱼干一摔,扭头回去,第二天拉来一堆木料,守着鱼塘支起帐篷,放上两只大狗,没日没夜守着,木鸦要去捉鱼,他就放狗撵,或者把岸上的衣服裤子挑了,挂在街头最大的一棵树上。 鱼塘里面的鱼捞不到了,野沟野河里面的大鱼又没能耐捞,泥鳅龙虾吃腻乏了,木鸦就去祸害果园,哪样成熟偷哪样,连吃带糟蹋,比野猪下山还厉害。 鸡和鸭也有不少人家丢了,也不管和木鸦有没有关系,一笔账全都算到了他头上。 十里八乡的人都知道这么个小地痞,谁家孩子出门都被嘱托不能跟木鸦一起玩,跟着他,早晚得吃牢饭。 这年腊月,木鸦又做了一件事,这件事几乎让他把命给丢了。 镇上起先有个国营老商店,后来倒闭了,许多卖不出去的东西堆在煤厂附近的库房里,库房附近只有几户破落人家,一条碎石路遍长荒草。木鸦那日也是闲,就想着到库房去捞点东西来玩,他趁夜摸到地儿,撬开窗进屋,屋里黑,只好划燃火柴。 库房里的东西实在是多,盆盆罐罐堆了一地,都崭新着,还包着纸壳儿。木鸦在角落里发现一堆红红绿绿的东西,方的圆的,盒子装的,还有横放倒竖着的。木鸦走近看,原来是烟花爆竹。 木鸦想象自己雄赳赳气昂昂走在大街上,各种烟花爆竹披挂一身,谁不待见他,他点个炮吓唬谁,再跑到跟自己有过节的人家院墙外,丢几个“大炸雷”,听里面鸡飞狗跳,那才叫好玩。 木鸦贪玩好动,做事又不大计较后果,见着这堆烟花爆竹,就想着搬回去,屋里黑,他就扯些纸壳子引火照明。哪知这些烟花爆竹年头久了,包装的纸筒腐烂漏眼,跑了许多火药出来,木鸦刚在地上拢起火堆,四周就开始“滋滋啦啦”冒起火花,眨眼的功夫,一串火花窜到了那堆烟花爆竹上。木鸦正卷起袖子要大干一场,“轰隆隆”一声震天响,屋顶都给冲破了洞,木鸦被气浪卷着,出来时已变成了火人。 老库房不远处有个消防池,但早已经荒废了,好在池子旁边有个二丈长宽的泥塘,木鸦人小鬼精,这处地方也不知来了多少次,哪怕全身都是火,凭着直觉,他也知道泥塘里的水可以灭火,他嚎叫着冲出屋,三步并作两步跳进泥塘,仗着自己的水性在塘里翻来覆去打滚,终于把火灭了。 木鸦在医院躺了半个月,想来是开销不够,又转到卫生院呆了两个来月,最后回到家歇了多半年才来到学校上课。由于落了课,回到学校的木鸦只能留级,与我一个班了。 刚到班里的木鸦可真够吓人,虽然他戴了帽子,可露出来的脸就跟戴了鬼面具也似,脸上纵横交错,全是大肉瘢。他的手,除了拇指外,其余几根粘在一起,小拇指似已不见,写字时只能如钳子样夹住笔,歪歪扭扭地写。 经过这件事,木鸦整个人都变了,他坐在最后一排,与谁都不接触,大家都怕他吓人的样子,走路都得避过他。读过两年,他悄悄退学了。 某天我去山里玩,在一处山坡地见到了木鸦。 他与他父亲正在地里扯花生。 他父亲看着真老,头发几乎全白了,干干瘦瘦,个子矮小,佝偻着背,以一种蹲不蹲,坐不坐的姿势在那拔花生,他身后已经堆了扒出来的花生秧子。太阳火辣辣照着,黄土坡上无遮无挡,拔出来的花生秧子很快就晒焉了,花生上粘的土,抖一抖就往下掉,扑起一层灰来。 木鸦坐在泥地上,弓着背,左手握住一根花生秧子,右手用钳子似的手掌从主茎往下撸。木鸦全身上下都糊着泥,暗红色的背心还敞着俩鸡蛋大的窟窿,这模样,街头流浪的乞儿都比他好看。 木鸦父子在焦黄焦黄的土坡上扯花生,一个坐着,一个以古怪的姿势屈着,谁也不搭理谁,就只操心手里的活儿,像两台效率极慢的老式机器。细风吹过,两行花生秧子稽首似的动起来,风止歇后,天地间似乎更热了,闷得人要发起疯来。 我见着木鸦,正打算绕过,木鸦抬头看见了我,他大声叫我过去,我不好装作没看见的样子,只好走了过去。 他从花生叶子底下掏出地瓜给我吃,又选了一颗最壮实的花生,让我剥了来吃,最后还变魔术似的掏出一只大梨。 吃过东西,就不好撒手不做事了,随着我的加入,扯花生的速度提高了许多,木鸦父亲先前拔出来的花生秧子已经有些不够扯了,于是我又去帮忙。 赶在日落前我们扯完了花生,满满的一大背篓都由木鸦父亲背着,他走前,我们两个跟在后头。木鸦那天很高兴,一路指着自己曾经爬过的树,自己凫过水的塘,给我讲他的故事。 木鸦说得太兴奋了,以至于没留意忽然停下来的父亲,他兜头撞在背篓上,踉跄后退两步,差点滑进沟里。木鸦父亲头也不回,叹息一声,又继续走路。 接下来的路,木鸦一句话也不说,只走到他家门口才开口,说让我去他家里坐会儿。 我怕她厉害的母亲,想回家,可木鸦父亲说话了,说自己有事要出去一趟,木鸦一个人呆屋里怪闷,让我多陪陪他。 木鸦是独行侠,陪他多半是假话,我感觉他家里应该还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他父亲又说得诚恳,让我找不出借口离开,只好答应。 木鸦的母亲确实没在家,或者说连他母亲生活的迹象也没有,我到了他家,坐在破沙发上看小人书。 小人书很快被我翻完了,我见着天色已晚,就想跟木鸦告辞,出了客厅,见着木鸦正在厨房做饭,他系着围裙,用钳子手夹起两根干树枝往大灶里塞,开始刷锅做菜。 以前在学校,木鸦穿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个怪异的脸,起先吓人,看多了也就习惯了,今天见着木鸦扯花生,露出的胳膊上都是泥,也没见着多可怕,可此时见着他洗干净的手臂,上面紫红色的疤痕交错如鱼鳞,也许是洗得太用力,疤痕显得尤亮,红彤彤的怪吓人。 木鸦已经炒好了一盘肉,红绿相宜,香气扑鼻。此时正往锅里加水,打了几个鸡蛋正在调兑。 那阵子村里家家都穷,吃肉是逢年过节才有的好事,木鸦炒的那碗肉份量惊人,可是看到他两条丑陋的胳膊,一想到那碗肉是这双胳膊炒出来的,我就有些反胃,顿感吃不下饭。 我站在厨房门口,对木鸦说我该回去了。 木鸦一愣,放下手里的锅铲,跑出来拉住我,让我进屋坐着,马上就吃饭,吃了饭再回去。 我嫌弃地甩开木鸦的手臂,说我要回去,再晚,家里人要出来找我。 木鸦急慌慌跑进厨房,捡出筷子和碗,盛了半碗米饭,又把炒好的肉堆尖往里压,端出来让我吃。 我咽着口水说我不吃,我要回去。我把饭碗使劲往回推,以一种让自己都觉得生冷的语气拒绝他的邀请。 木鸦呆呆地抱着那只碗,筷子从指尖滑落,“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我看到他眼圈红了,顿时觉得有些尴尬,说你赶紧回厨房,锅里快烧糊了,呆会儿把锅烧漏,你爸还不得打你。 他“喔”了一声,转身回跑,拿起一瓢水就往锅里泼,漫起一层水雾。 我趁机跑出门,远远的,我听到木鸦哭了,是那种小孩子才有的,撕心裂肺的嗷嗷大哭。 后来我上了中学,早晚在学校,与他的接触少了,偶尔遇着,点头当打过招呼。 再后来我外出读书,放假回来正遇着一老同学结婚,喜宴是家里办的,距离木鸦家不远,去吃酒时,我又与木鸦遇到了,这次我们在一张桌子上吃饭,他身上的疤痕依然还在,可他一点也不遮掩,敞开露着,吃得爽利。吃完了饭,他邀大伙去他家打牌。他的家已是焕然一新,除了房子是新的,还有个搭着架的小院子,一群人在院子里吆五喝六打牌赢钱。他的声音最大最响,像领导似的。 后来听人说,木鸦在那几年里靠种地发家致富,成了乡里劳模。 又过了几年,也不知怎么搞的,他家那块地就荒了,有年路过他家,见大铁门生了锈,几颗野藤沿着门柱爬到屋顶,在塌了半边的烟囱上张牙舞爪,颓败得让人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