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忆中的兰州食单
引子
许多次,别人要去兰州出差,问我有什么当地美食推荐。我从来不给人推荐拉面——谁到兰州还不吃碗牛肉面呢。
我会在思索片刻后,建议他,到了兰州,有空可以试试砂锅,最好再配个白吉馍。如果又接着问:“还有呢?”我也会继续推荐,要是砂锅不管饱,可以再找个烧烤摊,烤个饼子,夹五串烤羊肉……来一屉羊肉馅包子……烤两个羊棒骨。没有蔬菜吗?对哦,炒个土豆片,来盘虎皮辣子。
每到这个时候,别人终于忍不住了:“怎么都是主食,没有甜醅、灰豆、冻梨、牛奶鸡蛋醪糟这些网红小吃吗?”那是别人家的美食榜单,不是我的,在我脑海里的兰大记忆,就是由砂锅、烤饼子、土豆片、虎皮辣子等共同组成的一张兰州食单。

砂锅
我是2001年10月第一次到兰州,录取我的是兰大历史系的世界史专业。我们那一届的新生都去了榆中的夏官营,是榆中校区的第一届,上无学长,下一届的学弟学妹要一年后才会出现。正宗的开天辟地、白手起家、筚路蓝缕的一届。
20年前,榆中校区的校舍深藏在榆中盆地的黄土峁中,从兰州出来到榆中,路况一般,大巴要开一个多小时。那些高中刚毕业,进入大学的新生们,还不及熟悉兰州的街衢市景,就开始了“一如校门深似海,从此霓虹是幻影”外加每天朝拜萃英山的生活。当然,也有人在这偏远的山沟里寻找生活的美好。如今,榆中校区当然完全变了模样。
兰州下雪早,十月刚过,天空才阴了一日,细雨就转成小雪,散漫地吹落开了。中午上完课,哥们儿张韡来找我吃饭。2001级的许多同学应该都记得北京人张韡提着啤酒瓶子在校园里闲逛,和各系同学把酒言欢的情景。平日里遇到他,你很难不喝上两口。
所以,张韡说请吃饭,我一开始内心是抗拒的,但架不住他比我入学早一个月,又有祖籍酒泉的“地头蛇”身份,就去了。他带着我一路来到小二楼餐厅,也没菜单,就要了两个砂锅。“砂锅”是什么,能吃吗?我心想。
只见师傅接单后,就把两个黑不溜秋的陶钵扔到煤气灶上,一会儿往里加点水,一会儿又加点料。黑色的陶钵并不给力,慢悠悠地,半天也不见水开。倒是烧砂锅的师傅手脚利索,随着学生下单渐多,一个人同时操办近十个锅子,加料、加水一切井井有条。当然,也可能是我们围观的视角如此,师傅自己说不定也忘了哪个锅里的料多放了还是少放了。
少顷,在我好奇的目光下,黑乎乎的砂锅端上来了,配着一个不锈钢的小匙,里面的汤热腾腾地滚着。见张韡自己吃了起来,我也不管那么多,筷子在锅里一划拉:最底下铺了一层豆芽,上面是海带、平菇、豆腐、黑木耳、裹了厚面粉的肉丸、两个鹌鹑蛋,几片火腿肠,最后是几块排骨。最上面,浇了一勺辣椒油。

用牙齿浅浅咬一口海带,接着是平菇,再一口木耳,在辣椒的作用下,这是平凡却不平淡的组合。吃了一半,张韡端了两个白吉馍上来,一人一个。继续学着他的样子掰成大块扔在砂锅里,冷冷的饼子,吸收了热乎乎的汤水,膨胀开来,填满了豆芽和豆腐之间的缝隙,为离家万里的人儿带去一丝温暖。
“下雪天,就应该热乎乎地吃个砂锅。”用汤匙喝完砂锅里最后一点汤水,张韡总结了一句。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感性的一面:谁还不是个需要抱团取暖的孩子呢。
烤饼子
砂锅适合下雪天吃,但不能天天吃,因为对当时的学生来说,一顿饭花上十块钱出头,也是需要考虑预算的。大部分时间,还是要靠食堂的平价菜或者牛肉面解决的。再或者,一天里争取少吃一顿。
每个人在找到自己的人生、学业方向之前,总有那么一段迷茫的时光。历史系的课程压力不大,也没什么作业需要完成。加上榆中校区这个地广人稀的环境,打发课余时间是每个不太自律的同学,都要体验的必修课程。很长一段时间,每当夜幕降临,一群历史系的男生就会从各个楼栋钻出,比上课还要准时,彼此相视一笑,就像被设定好生物钟,准备开始真正一天的夜行动物一样。
“包夜?”“包夜。”“同去。”“同去。”暗号对上,浩浩荡荡的“包夜”队伍就此出发。
2001年时,互联网刚刚兴起,上网看片或打游戏,对精力无处释放的新生们具有无法抗拒的吸引力。新生来了不久,校门外的村子里雨后春笋般挂出许多“网吧”的牌子。网吧自有经济账,白天上网,按小时收费,一个钟头3块,贵。但晚上的时候便宜,通宵达旦,一台电脑只要10元。这笔账,每个渴望上网又囊中羞涩的同学都算得过来。更重要的是,如果第二天没课,通宵归来睡到下午,还能省去一顿午饭。当然,为熬夜而准备的夜宵也显得格外重要。
湖南株洲的邱丰、四川泸州的曹偱、黑龙江黑河的齐嘉,是我在夜幕中心有灵犀的战友。校园后门的烧烤摊是我们夜间的战斗前,最后的集结地。
“老板,烤个饼子。”
“好。”
“夹五串肉,两串土豆片,一串平菇。”
“好嘞。”
“少放点辣子。”
伴随老板往烤架上搁好饼子、羊肉串,再给炉子扇两下风的,是株洲哥们儿的讪笑:“还不能吃辣啊。”
我们依次下好订单,饼子配肉是固定的,再加的素菜按个人口味。毕竟,这一餐算两餐的夜宵,也要勉强保持荤素均衡。几个人围着添满通红热炭的烤架,在寒冷的夜晚,聚拢一些容易消散的热量。如何做出来兰大上学的决定,未来有什么打算,当然,最主要的还是今晚一起打什么游戏,构成了炉边谈话时最经久不衰的主题。
烤饼,其实就是兰州最常见的白吉馍,有时它泡在砂锅里,现在它躺在烤架上。烧烤老板娴熟地翻滚着羊肉串和其他各种烤串,偶尔翻动一下饼子,刷一层油。等饼子的外皮颜色变深、隆起变脆,再信手撒上孜然和椒盐——如同对待烤肉,等烤得差不多了,就放在炉边火小的地方。又等了一会儿,烤串也到了火候,再用小刀将烤饼一剖为二,但不到底,将所有烤物一股脑儿全塞进饼子,用力压紧,把签子一抽,套上袋子,烤饼就做好了。

烤饼到手,烫得手拿不住,但架不住饥饿的肠胃和嘴巴,被香辣、酥脆的味道吸引,硬要从这烫嘴的饼缝中,衔一块边上露头的羊肉、一片土豆来安慰一下自己的情绪。
握紧了这战斗的口粮,男生们义无反顾地走入了乡间土路旁的网吧,忘记了眼前的烦恼。当然,许多年后,他们当中走出了历史学院院长、俄罗斯史教授,这也不会让人感到多惊讶。
羊肉包子
真正的美食,不在于多特别,而在于人生只此一回。
大二时,在与未来的院长、教授切磋了许多个网吧夜晚、共享了无数个烤饼子后,我决定将民族学而非历史学作为今后专攻的目标,并一直延续到今天。从那时起,我不再安于古书、文献中的考察,而把更多注意力放到了这门需要投诸实践、外出实地调研的学科上。经验之谈,“田野调查”客观上也大幅降低了对网络虚拟空间的黏性。
我开始大量选修民族学专业的课程,期待获得一次真正田野调查的机会。果然,没过多久,开设民族学调查课的杨文炯老师提议,组织大家一起去五星坪搞一次实地走访。所有同学听了这个提议都很兴奋,毕竟,离开榆中进一次城,在当时也是一件大事。
一大清早,从榆中坐最早班的校车赶到兰州,然后换公交,然后走路。榆中出来的孩子,兰州也没到过几次,全都跟在杨老师后面,一会儿上坡,一会儿下坡,肚子早就饿得咕咕叫了。好在杨老师许诺我们,等结束走访,带我们去一家包子铺垫饥。
等访问快结束时,天空飘起了小雨。眼看雨势渐大,饥寒交迫的我们终于从山坡上原路下来,顶着密密雨丝,脚上的帆布鞋也渐渐湿透。终于,在西关附近,一行人停下了脚步,跟着杨老师进了一家包子铺。看着一群“水灵灵”的学生,杨老师对店家说:“来十屉包子,羊肉馅儿的。”
在我们刚刚落坐之际,热腾腾的包子就摆到了我们这群“饥民”面前。包子不大,也不小,刚出笼白白软软的样子,还来不及欣赏,赶紧用筷子夹着往嘴里送。一口下去,那鲜香滚烫的汁水,把舌尖上的味蕾直接点燃了——烫,好烫,烫死了——可就是这么不忍松口。羊油的香味,和着包子皮的绵软,从口腔直冲肠胃,温暖了我的心。

一个刚吃完,赶紧将筷子伸向第二个,这一回也不说是积累了经验,还是舌头被烫得索性放弃了抵抗,任由着那种鲜甜,在口中、舌边翻卷。就这样,一个、两个、三个包子不知不觉地进到了嘴里。再看一眼别的同学,都在全身心地体会着羊肉包子的滋味,挣扎了良久,我终于放下伸向第四个包子的筷子。
说实在的,我对那一天的实地走访并没有太深的印象,因为我的心已经被羊肉包子填满了。可说来也奇怪,在之后的好几年里我不止一次路过那附近,可我始终无法再找到这家包子铺了。它就如同童话中用魔法变化出的幻影,永远只存在于我的记忆之中。
羊棒骨
慷慨的兰州人会用各种美食招待远方的客人,他们只想知道哪一样才是客人心中的第一名。亲,从外地人的角度我真诚地告诉你,如果吃不准哪样会最终俘获远客的芳心,请来一根羊棒骨,如果不够,来两根。
经过四年的兰大生活,终于到了要离开的那一刻。我也要去别的学校,开始我的民族学与人类学新旅途了。在离开兰州前,我决定去一趟西藏,像一个想象中的人类学者一样,走青藏线进藏。定下时间和旅行计划后,已经留守兰大的王延鸿同学请我吃饭兼送行。
在过去的四年里,小鸿和我联手拿过新生辩论赛的亚军,第二年为历史系拿过有史以来第一个全校辩论赛的冠军。再后来我做领队,他做教练,但再也没有比我们当年走得更远。知道我立志人类学研究后,他以向导身份带我转过兰州的民族社区。当然,我也陪他爬过好几次萃英山,所以他请吃饭,我毫不客气。
餐厅定在兰大附近的唐汪手抓羊肉,就他和我。既然是手抓羊肉主题餐厅,一斤手抓羊肉是必点的。不算凉拌萝卜、黄瓜这些凉菜,还有小份的大盘羊肚、糖醋夹沙,可能还有一两个不是牛肉就是鸡肉的菜,我给忘了。应该还各要了一瓶西凉还是五泉的啤酒。
“小鸿,以后你要做老师了,可要对学生好些。”我说。
“好,这还用你说吗?”
“如果遇到像我一样的学生,你尤其要对他好。一定要大鱼大肉伺候好,不能亏待。”我又说。
“为啥,有你一个还不够吗?”
“因为像我这样的学生,说不定哪天就把你写到我的小说、故事里去。要是亏待了我,嘿嘿。”
“你现在可以滚去西藏了,再见!”他用啤酒瓶点了点我的酒瓶。
满桌子菜肴就在一筷子一筷子间,渐渐少了,可把我吃撑了。就在我松口气的工夫,服务员又端上一盘两根羊棒骨。

看着我惊恐的神情,他狡黠地说:“我现在就对你好点。”
刚出炉的羊腿骨,散发着清新的鲜甜,薄嫩微脆的表皮,裹着流淌汁水的腿肉,仿佛前一刻还在草原上飞奔疾驰。表面的盐粒和辣椒末恰到好处,衬出了肉质的嫩滑。用牙齿撕开肌肉的纤维,咸味逐渐变淡,却被其中饱含的肉质和筋膜羁绊,在齿间完成了一次飞跃。
饶是肚子已经填得滚圆,我也要给这根羊骨棒挤出一丝空间。此情此景让未来的王老师终于露出了蓄谋已久的笑容,指着另一根说:“这根羊棒骨要不也留给你?”
“你赢了。”我心有余而力不足,摇了摇脑袋说。心想: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尾声
我离开兰州已经快20年了。虽然时间不短了,但这些记忆依然历历在目。每个上海下雪的冬季,我会搜索一下单位附近的砂锅,有一次还真给我找到一家金城砂锅店,可惜吃了两次之后那家店就关门了。有时路过兰州牛肉面馆(不是兰州拉面),我还会进去,不为吃牛肉面,只是点一个烤饼子,再夹五串瘦肉。
虽然,西关周边全部翻修之后,我心中最好吃的羊肉包子也彻底成为记忆的一部分,但是,小鸿同学一直留在兰大工作,并熬成了王老师。这些年里回过几次兰大,承蒙王老师每次款待,最近一次还请我吃了烤全羊,而且把我全家都给吃撑了,没有辜负兰州人好客的美名。所以我也充满快意地写下上面一段文字,完成我对他的“报复”。
关于兰州美食的故事,我还有许多,比如土豆片和虎皮辣子的事迹。不过,那或许要用另一篇文章再来书写,来日方长。写下这篇短文,只是想与各位分享,虽然每个人的大学记忆中难免有些不顺或困境,难免有段自我放飞的日子,但不用过度担心,这不过是确定最终方向前的踌躇。朋友与美食,终会在不同时候照亮我们前行的道路,并温暖我们的肠胃。
来源| 《读者原创版·兰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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