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相爱如怪兽:我和妈妈的几日
我妈常说“迎客饺子送客面”。所以,在国庆节当天,我做了一碗牛肉面送男朋友离京回家,第二天又买了鲅鱼饺子,准备迎接她。

因为从未告诉她,我正在谈恋爱(或者用更适合她这一辈的讲法,找了个对象),所以在接她到家之前,我把家中男友的东西,照片、球衣、袜子和T恤等,通通收了起来放在衣柜最下方,再用两摞书堵住衣柜门,并且为屋门口鞋架上没有地方归置的男鞋想好了借口——隔壁住了一对情侣,这些鞋子都是其中那个男生的。
检查完一遍,又拖了遍地板之后,我骑车去丰台站迎接她。
临近到站时间时,我给她打语音电话,她像从前那样,仍然接不到电话,不回文字消息。等我再次打开手机时,又如从前一样,收到了许多条视频通话邀请。等到了站口,左看不见她,右看仍不见,再转头时,她已经拉着行李箱,提着一个纸箱子来到我面前。
是她先找到了我。
我拿过她手拖的小皮箱——是我大学时用旧的,找地铁站返回。可以猜到,这个皮箱里有她为出门旅游买的新衣服,纸箱里有她带来的食物。记得2019年我刚工作,邀请她来北京玩儿,她犹豫不决,说很想来但是怕影响我工作,迟迟做不了决定。等到协商好时间,我买好车票时,时间已经到了11月中旬,北京一切能看的风景都已被北风吹尽,她终于到了。那几天恰好连日刮着大风,她的手指冻成一个个粗硬的小萝卜,久久伸展不开。一听说我定了旅馆,她立马后悔,说不该来的。等到了房间,她把行李箱打开,底下沉甸甸地垒着好几包塑料食品袋,炸好的肉丸子(我们当地叫马莲),豆腐干,山药豆,罐头瓶装好的酱料,一袋一袋从拥挤的箱子拿出来,摊开晾好。后来,这些东西被我放到冷冻层里堵过了一个寒冬,等到疫情后返京清理冰箱时,几乎全部丢了出去。自此,我告诉她,不要再拿很沉的东西,这里什么吃的都可以买到。但显然,她没有听,还是带了分量稍轻些的麻花和果脯,还有她最近摘的花椒和花椒面,用罐头瓶装好。
一进小区,她问:“这是老小区吧?”我点头,说旧是旧了点,但这里地段很好的,一进门,她诧异地问:“就这么小小的一个地方吗?”我再次点头,说北京的房子都是这样的,我已经习惯了。我充当了殷勤的链家中介临时工,要使出颠倒黑白的能力。
放下箱子,她直奔厨房,嚷嚷道“这灶台怎么这么脏”,动手擦起来,看到水池边的海绵布,一边擦一边告诉我,洗碗可别再用海绵布了,人都不是说了嘛,有细菌。这又是从哪个公号里学到的?我说好,先吃饭,吃完去公园溜达一圈,晚上回来再收拾。她仍觉得不行,吃完饺子自己收了碗筷,哄抢一般夺过抹布,开始大扫除,擦完灶台擦墙壁,直到把抽油烟机的油污一一揩尽。

等终于到了地坛公园时,方泽坛的售票口已经关闭,大批游园的人正往出走,我们沿着昏暗下来的公园,在笔直的道路走,不知道看向哪儿,不知道可以聊些什么。我回忆起每次跟妈妈出游的情形,惊讶地发现有时候我们在路上竟然一句话也没有,闷头走到终点。但实际上,我爱死了散步,爱死了吃冰淇淋闲逛,跟朋友热烈地闲聊,甚至曾在清明节前夕跟男友绕着北二环走了一遭。可到了妈妈这儿,我们似乎因为久久没有参与到对方的生活,而不知究竟从哪里拾起一个碎片。
我老觉得,人和人的关系是可以从聊天范畴来区分的,能劈头盖脸聊起刚才的,是最亲密的人,聊到前两周的,是一直联系的朋友,而要花时间起头,才能聊到几个月、几年近况的人,已经疏远了好多。我和妈妈就是如此,已经开始靠几个月前的事情,建立现在的联系。她说的是生老病死这些大跨度的东西,我无法回应,只好说起刚吃过的甘蔗,刚看过的人,而她显然无法从这些琐碎的东西里了解我的现状,并因此放下心来。是我把妈妈推远了吗?我们明明只是按照自己的活法儿活,渐渐地,看不到对方。
上学时,有回在家等公交时,她久久盯着我的侧脸,突然开口:“你脸上的痣是不是又多了,我记得原来这里好像只有一个。”很久以后,有次视频聊天,她依旧没忘记,交代我找个地方把痣给点了。从小到大,我从来没听任何其他人提起过,右脸上的痣有多么影响整张脸。可只要在她这里,我身上的每分每毫,都被熟练地计算了,结果是仍然有太多值得改善的空间。瘦了的时候她说还能再瘦个十斤,好像只有上身瘦了,腿还是粗的。从青春期开始,我对这样的评价习以为常,习惯了听完后闭嘴,不再回应。
睡觉前,猫又成了一大难题。来之前,她早知道我养了两只猫,可现在又多了男友的一只,我已经想好了回应对策,准备说我又领养了一只。可是,她对这个问题并不敏锐,仍然纠结在为什么要养猫?“别让它们上床,一上床你就打,畜生怎么能上床,要养成好习惯。”“赶紧送走吧,上班累死了,养它们你不累吗?”“身上这么多细菌,你还要帖那么近?”当男友的猫不停叫嚷时,她又开始嘟囔:“这么吵,你每天是怎么睡觉的?赶紧送走吧。”我没法告诉她,正因为有熟的人在,它才这样不停吼叫。
脱衣服时,我发现她的胸罩下缘卡在胸上。妈妈不太会穿内衣,我很早就注意到这点,现在她已过了50岁,仍然不太清楚怎么调整肩带才适合。有时候钢圈勒得胸上一道醒目的红,有时候胸罩太松,一抬手跑到了胸上方。有一年夏天,家里买货的客人来商量事情,我看到她一抬手,胸罩顺着她的大臂向上,在蓝色短袖下与胸部分离,突兀得尴尬,我心里祈祷,希望这位客人不要像我一样仔细。 她的内衣要么太僵硬,要么已经穿得太旧。 从读研开始,一旦我挣到了一点零用钱,除去买些水果零食寄回家之外,就是去优衣库买件无钢圈的内衣。149块钱一件,她嫌贵,每回都说下次别买了。后来,我回家的次数不多,但每次都要考虑,要不要买新的内衣回去?这样的想头,甚至一度让我对妈妈的生活产生怜悯。
吃早饭时,她在厨房发现了玉米面,如获至宝,说原来还打算给我带来,没想到你买了,接下来的几个早上,她连续煮了玉米面汤。我没告诉她,这是男友的妈妈带来的,没人动过,少说也放了一年多。
我嗜咖啡如命,她时常数落我,喝咖啡对人不好,究竟哪儿不好,她也说不上来,但这句“不好”嚷嚷好几年。有一回,全家人外出,我在便利店买了蛋糕和咖啡当早餐,我在车上每吃一口,她便嚷一句“就吃点这个,不好好吃饭”,我在她持续不断的攻击里,气鼓鼓地把早餐塞进嘴里。
等到第三天吃完早餐去天坛时,意外发生了。扫了景区门口的码时,妈妈被弹窗了,显示弹窗3。她显然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任由手机发出响亮的警报声,我夺过她的手机把声音关闭,又扫了一遍,仍旧是弹窗3。我立即拉着她原路返回,问了男友如何处理后,向社区报备。等签完保证书,工作人员说还得再做一次核酸,等结果出来之后,再跟社区联系解除。这样算下来,少说得一天,我们今天哪儿也去不了了。

去做核酸的路上,她的手机接到了好几通电话,直接称呼姓名,问她从哪里来,坐哪一趟车来,去过哪里。我对隐私的盘问极度反感,这次却以前所未有的热情回答了电话里所有的问题,证明我们守法听话。妈妈显然被这样的对话吓到了,不断问我,我们这样在外面不会有事吧?我说没有。等到了弹窗人员核酸点,她看到队伍排了几十米,排队的外来人都在说自己被弹窗,她才放下心来。
回到住所,她终于感觉到了自己舒服的状态。和面,发面,拌馅料,整饺子皮,蒸花卷,我说我买好了肉馅,她说买什么馅儿,应该买点肉回来自己剁的。我擀皮儿,她包饺子,场景跟在老家一模一样,这样的熟悉感显然比在其他地方更让她安心。妈妈不会讲场面话,即使跟晚辈,我的表哥表姐们在一起时,也不知道该聊些什么,但她总能记得大家喜欢吃她做的什么。大舅喜欢莲菜猪肉包子,大爷喜欢菜卷(我们叫菜sha),还有个叔叔一直夸奖她做的凉拌三丝。有时我觉得他们也不是最爱吃某一道菜,只是偶然吃到她做的,觉得好吃,顺道夸奖了一句。而她对这些顺道的夸奖格外上心,等下次对方来时,仍做同一道菜,这是她换来尊重的方式。
我也是同样,吃饭时总爱留心朋友爱吃什么,觉得两个人能够熟悉需得首先知道对方爱吃什么?是受到妈妈影响吗?我告诉自己不是。
前年在成都哥哥家里,嫂子生日那天,妈妈起个大早想炸几个油饼给大家吃。结果,她的炸锅还没热,警报器先响了,全家人被铃声吵醒。哥哥从床上爬起来关警报器,妈妈穿着围裙退到厨房门口,站立难安,一整天都在嘟囔,只想做点吃的,没想到弄出这么个事。
过年家里待客时,爸爸总说在家吃饭好,在家亲切,妈妈说他是怕在外面吃饭花钱。不过对于这样的安排,从不反她驳,能省一点是一点,这是她几十年来都在做的事情。这也就意味着她要从早上准备材料,做两大桌子菜,等客人走了,剩下的盘子仍旧是她的活儿,爸爸并不过问。因为在这样的分工里长大,我有次甚至恶毒地对男友说,你爸爸在你小时候去世或许是件幸事,让你不至于沾染很多男性长辈的恶习(说这话时,他骂我:听听你说的是人话吗?)。
包饺子时,她谈论起老家的事情,说上半年一位本家婶婶不在了,年下村里走了一波人,都是50来岁。说完,叹口气。妈妈今年51岁,从几年前开始,腰疼,腿疼,再加上气管炎,每逢秋冬疼痛更加一点,坐久了痛,站久了痛,出来一趟,坐在车里几个时候不敢摘下口罩,生怕感染。她对衰老早已习以为常,唯独对不能多干活痛心不已,总挂在嘴边的是“还没咋,已经不算个人了”。“不算人”的意思是作为一个每时每刻都应该劳动的人,她已经丧失了大部分资格,反而要拖累别人,因而连做人都打了折扣。
我知道,我能够让她最安心的方式,就是告诉她我打算好好处对象。可是想来想去,我仍然无法与她分享。从我25岁毕业后,爸妈开始催婚。起初,是旁敲侧击,让表姐们轮番劝说,介绍相亲对象,看我完全无动于衷,只好自己显身上场,并顺势降低了要求——找到对象处着就行。在我给同学当伴娘的时候,她提醒我赶紧找个对象,在我闲聊提到同学怀孕时,又提醒我找个对象。
这样的催促没有得到她想要的结果,反而警醒我,要更加审慎地跟她聊天,不要触及这些话题。对我来说,无论对妈妈还是爸爸,谈及异性,谈及感情都是令人尴尬的。上初中时,有位男同学周末来我家找我玩儿,妈妈知道后指示我出门买茶叶,接着就把他粗暴地赶走了。他走之后,爸妈开始数落,说怎么男生可以随随便便跑到女生家里来呢?不能跟异性亲近,这就是他们对女孩的基本要求,甚至从不考虑,下周到了学校,我该如何面对这位无辜受辱的男同学。而等到我终于念完了所有该念不该念的书,毕了业,找到一个异性对象就顺理成章地成了我最重要的目标。他们从不告诉我,该如何与人相处交往,如何谈论爱,却认为自己有绝对资格盘问我为什么不找对象。去年国庆节从家返京的最后一刻,爸爸当着哥哥嫂子的面,满含怨气地问我:“你都快30了,怎么还没有对象?”言下之意,你再这样下去,迟早会没有人要。自那次之后,我再也没回过家。
我有很多机会,告诉妈妈我男友的存在。比如,在她问起“你一个人怎么这么多碗盘的时候”,我可以说“嗯,这是我们俩人用的。”但是,我最终无法向她开口谈起,更别说告诉她我喜欢过女孩。我不知道如何用技巧和方式爱另一个人,更不知道怎样谈论如何爱另一人。好笑的是,我不告诉家人的举动,恰恰是男友的妈妈完全无法理解的。她听说后非常困惑,警惕地对男友说:“你别给人家骗了”。
第五天,妈妈准备动身走了,走之前做了早饭,一边吃,一边在桌上公放抖音歌曲《游子泪花》。我知道她期待我的回应,不时看看我,而我假装没有听到,一句话没说。
哥哥总说,等你再过几年就会知道,家人是最爱你的,没有人会时时刻刻地想着你,为你担心。可是具体如何爱呢?我们家人的爱好像面面相觑的怪兽,用猛烈的肢体语言打招呼,却不知道对方究竟在做什么。
我自然知道妈妈是爱我的,比男友的爱长远得多,爱到了她自认不需要任何解释,不需要区别方式的程度。她爱得蛮横无理,随时可以让爱像瀑布、像洪水、像泥沙一样,朝我这边铺天盖地而来。可是,我偏偏站在原地遮挡了,回避了,求远舍近,不知好歹,非要从别人那儿祈愿得到一份需要方式,能够分别清楚的爱。
看着她进站之后,我骑车回去,在路上买了海棠花和长颈花瓶,花瓶在车筐里不住地哐当,我也管不上,牟足了劲加速往前骑。秋天到了,阳光如此通透,白卫衣看起来好像是透明的,我在阳光和行走的风里,觉得如释重负,却不敢大声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