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们的夏天

姑妈七十大寿的筵席上,有人突然问她儿子(我表哥):你不是有个表弟,小时候和我们一块儿玩的,是哪一个?
表哥朝我坐着的位置指了指,那男人朝我走过来,我站起来向他笑了笑。
印象中,小时候的暑假,那无数青年人的面容,都沉浸于水的波纹和夜的雾气中,再隔着几十年的光阴斑驳、地域变迁、人事更迭,重重叠叠,所有曾经留存于记忆深处的暗流,像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微粒,排出心海。
我根本记不起他是谁。
我们虽然仍保持着年轻人那种状态与轮廓,但心里明白,彼此都是大叔的年纪。那样的青葱岁月,早已一去不复返。
我有一点感触,竟然他还记得我。我们的人生没有任何重合,就年少时玩在一起,谢谢他还记得我。
那时候,表哥在上职高,身边有一帮朋友,天不怕地不怕,扛起轮子就能踏。我有三个姑妈,都是爸爸的姐姐。大姐和其他人算同母异父的姐妹,跟我们家走得远,二姐就是我这个表哥的妈,和我爸关系不错,小妹五十多岁患抑郁,自杀身故。所以我叫的这个姑妈,其实是我二姑。
姑妈从小跟着我爷爷去工地做小工,爬上爬下的,身手敏捷,是县里面少之又少的女性泥水匠。从我有印象起,她就留一头短发,个子不高,长相平庸,但一生都为子女忙里忙外,从无闲暇的时候。
她生有三个女儿一个儿子,三女儿小时贪嘴,一家人聚餐,还未开席,她爬上板凳偷花生米吃。奶奶便在姑父面前告了一状,姑父那会儿年轻气盛,打了女儿一巴掌,她当即摔地上,头磕在桌脚上,死了。
二女儿性格孤僻,不得姑妈的喜爱,经常离家出走,最终逃去外地的乡下,嫁给一个老男人,从此和家里人走得远了。
记得小时候的暑假,我经常去她家玩。表姐房间里香艳得很,口红指甲油摆了一桌,墙上贴满明星照,女星有胸衣没有带子,我用橡皮胶贴上两根。表哥则是经常约了朋友,到处玩。
他家有只大浴缸放在院子角落的台阶上,夏天姑妈放满水,就成了我游泳的好地方,可以扑腾好几下。
姑妈特别爱养小动物,全是流浪狗流浪猫,工地上或是路边捡到的,她都带回家,常常就是两条狗、三只猫、一只鸡什么的。去她家一敲门,必传来惊心动魄的吼叫声。而每回逢年过节或红白事,家里人聚餐完,从饭桌上倒来的残羹冷炙,她总要袋装着拿回去喂猫狗。
我还记得有一年暑假,我在她和我爸监督下做完作业,然后背个画夹爬去山上写生。姑妈陪着我一起爬上光秃秃的岩石上,我赤着膊用水粉作画,姑妈则在挖野菜,爬来爬去,身手特别灵巧。回到家后,我才发现身上被晒伤,可以撕下一层层白白的皮来。
因为两个叔叔是聋哑人,她和我爸关系就特别好。我也常和表姐表哥在一块儿。刚考上外地学校时,表姐刚参加工作,还带着我去商场挑了一个带锁的笔记本送我。
暑假,表哥和他一众朋友相约去郊区游泳,开着车一路弯弯绕绕,到了溪滩边。大家躲在车子边换上游泳裤,然后纷纷下水。我不会游泳,只能在浅水区玩。游完泳,大家站在岸边说说笑笑洗澡,从头到脚用一块肥皂,洗得像个雪人似的。
黄昏时分,返回县城的路上,车窗大开,夏夜的风呼呼刮来,大家伸出手,感觉到无比痛快。
晚上,他们会约好爬进山里的景区,戴上拳击手套练拳,或是脱掉鞋子,爬到寺庙前面那口枯井里面捡善男信女丢在里头的硬币。山里的灯很弱,是从寺庙的窗里,闪烁着一丁点萤火般的烛光,或是从天上,筛过黑压压的树群,落下的一点星光,照得石板砌成的路面迷迷朦朦,令人恍惚。夜气挟裹着放生池里的水气,氤氲地飘散着。白天看起来黄墙红烛绿柳白塔,各种颜色纷呈杂沓,夜里却笼在影影绰绰之中。泥金的佛脸、褐红的袈裟、苔绿的石壁、黢黑的树干……都躲藏起来,被殿宇的大门、厚沉的夜幕给封闭了。
我和比我大不了几岁的哥哥一起跑到高处的大殿空地上,扶着石栏看夜色中的风景,一边聊着天。空地上,那些哥哥挥拳的挥拳,做俯卧撑的做俯卧撑,嘿哈作声,俨然把这儿当作天然的健身房。
我们看不清彼此的脸,却相聊甚欢,说的也是一些孩子气的话。我猜那位在姑妈生日宴上向我走来的哥哥,便是与我聊过天的。那时候,没有手机,没有电脑,连洗面奶也没接触过,大家洗澡,从头到脚只是用一块肥皂,却可以把脸搓得泡沫满覆,像只露出两只眼睛的雪人一样。我们没有看清彼此的脸,却感觉距离拉得很近。
小时候的时光真的太短,在没有亲情之扰、婚姻之困的无忧无虑的年代,没有猜忌没有私心没有压力。我们可以把天然场所当作自己健身、锻炼的地方,不花一分钱。现在呢,虽然在健身房可以挥汗如雨,那也是拿钱去换健康。好像一切都困入一个钱的死胡同。
表哥尚在读职高时,姑父却病了。糖尿病、肝硬化、风湿病,轮番侵蚀他的身体。父亲为了帮他们,不断托医生朋友,在医药方面给予最大的优惠,从而也替这个本来并不富有的家减少一点开支。
姑父是个严厉的人。在他家吃饭时,我用筷子一颗颗往嘴里送饭,他便黑着脸教训我:我们都捧着碗往嘴里扒饭才吃得快,你这样吃饭,菜都冷了。
为此,我马上有了一个复仇计划。
有一天,我和表哥在他房里睡午觉。我不想睡,但为了讨好姑父便故意装睡。我知道他会上楼来,便随手拿了表哥的衣裤在凳子上搭出一个个人的造型,地板上铺一个,床上再铺一个,然后我自己也躺下来装睡。
不一会儿,姑父果然摸上楼“视察”,我眯着眼睛偷偷朝他看。姑父弯下腰,脸凑到玻璃窗上,大量半天才下楼去了。
等下楼吃饭时,姑父叫我,你去叫他们下来吃饭。
我问谁。他说,你哥哥那些朋友。
我便说,那是我用衣服搭出来的人。
他上楼一看,傻了眼。原来他隔着玻璃窗,有反光,看花了眼,以为那些衣服都是表哥的朋友。
这下好了,饭桌上我再次挨批。
今天烧多了饭,剩下的冷饭这几天都你包了。姑父黑着脸说道,边上姑妈和表姐都在笑。
姑父的身子越来越弱,最后不治身亡。下葬那天,姑妈没有送行,她坐在客厅那张旧沙发上,表情暗沉,一声不响。她始终是个坚强的女人,或许私底下早已哭过几回,但在人前,从来不轻易落泪。
我父亲对外甥、外甥女格外照顾,也是有原因的,因为他们早早离世的父亲,从这个家庭的缺席,使他那种亦舅亦父的身份,尽可能地填补这份缺憾。可是也因为这种亲近,反而使表哥遭遇了重挫。
在他二十多岁谈婚论娶的时刻,带了一个女朋友回家。
那是清冷的冬天,我们一众表兄弟表姐妹到他家聚餐,来得早了,却不见表哥身影。姑妈朝我神秘地眨眼,说在房间里头。另外的人便说,女朋友在呢。
大家都暗戳戳地乐着,好像在提一件令人兴奋的事。
我悄无声息踮着脚摸上楼,搬了条板凳站到门边,朝上面的气窗往里瞧。这一瞧不要紧,吓得我差点从凳子上摔下来。表哥正好压在一个女的身上,两人不知在接吻还是说悄悄话呢。
我赶紧跳下凳子,跑下楼去散布重大消息。
一会儿工夫,表哥的女朋友胀红着脸由表哥护送着下楼来。果然长得很漂亮,鹅蛋脸,烫着微卷的细波浪,长发及肩。在我们那个小县城里,能看到这样漂亮的姐姐,真的出乎所有人意料。
这时谁喊了一句:下雪了。
不大的露天院落里,袅袅地飘下来几点细碎的雪。果然是下雪了!
表哥便像宣布似地说,我送她回去。
再过段时间,听说表哥那个女朋友的家长不同意两个人交往,他们打听过,表哥的两个舅舅,也就是我的叔叔,都是聋哑人。他们那样的家庭,自视甚高,怕人背后闲言碎语,又怕影响后代,于是让两人断了来往。为此,我听说表哥着实失落了一段时间,一气灌了一大瓶白酒,把胃都烧穿孔了。
现在,表姐表哥各自成家,有儿有女,我也在异地定居,加上我父亲长期生病卧床,要麻烦姑妈照料,他们与我之间,生出了新的隔阂。小时候那样纯净的感情,在长大后变得含沙携泥,不干不净,彼此生出罅隙与猜疑。
那一天,在生日宴上向我走来的这个人,我依然记不得他的模样。他是哥哥的朋友,我也应该叫他一声哥哥。他就像一个符号似的,突然出现,让我曾经藏在最隐秘深处的暗流,又重新涌动起来,像风一般,突地灌进开窗的车里,我在夜风的吹拂下,和他们一样,齐声欢笑,或唱着歌,伸出手,感受夏天,感受那无忧无虑,像帆一样鼓起来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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