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语症患者
失语症来临时,他开始四处探求,但却不说话。 带着一张被封存的嘴,他游荡在人群中。 他发疯般地四处游走,攫取他能见到的每一刻、一丝、一点、一滴。 这个男人四处游走着,他从来不说话,他正在隐藏着什么,他也什么都没有隐藏。 他忘记了一切,他也什么都没忘记。 他像一把失去了椅子的桌子,又像一张失去了桌子的椅子。 他将鸟儿锁进笼子里,又带着这只鸟儿去寻找笼子。 他在迷宫里寻找迷宫。 他来到精神病院,试图寻找世界上神智最正常的人。 他潜入世界上最深的海沟,想从那里仰望天空。 他最终还是回到平常的土地上,过着普通人的生活,变得比以前更加喑哑,许多人以为他是一个哑巴,只有一小部分人知道他是一个正常人,只是不能开口说话而已,但这跟一个哑巴,其实也没什么区别。 经常有人嘲笑他,故意挑逗性地跟他搭话,他们知道他的话语已经涌到了喉咙口,但却卡在那里,徘徊着,犹豫着,不能像正常人一样倾泄而出。 他也不知道他还算不算一个正常人,他有正常的嘴巴、正常的喉咙、正常的声带、正常的舌头,他有经过常年学习积累在心中的无数词汇,他也曾在患病前一次次地使用过它们,像一位战士挥舞一把刀剑一样熟练,像一位翻身上马的年轻骑士一样轻松自如,有时甚至意识不到自己在说什么,那些词汇就自然而然地从他的口中溜出来了,就像一个早产的婴儿般。 人们就像词汇和语言的父亲一样,你得用父亲的方式来对待它们,对它们施行暴政,实施血与火的统治,你得控制语言的产道,让它们乖乖地听令于你,源源不断、温驯恭良地为你输出语言。 然而他的缺点就在于过于软弱,永远成不了一个父亲。每天他站在言语的河岸边,看着无数词汇、话语、句子气势汹涌地奔流向海,许多人争相朝这条河里倾倒语言,丝毫不顾忌生态和污染,而他却犹犹豫豫、畏葸不前。 他陷身于词语的漩涡中,被蜂拥而来的黑话、行话、术语、合成语、生造词冲昏了头脑,他看见眼前出现了一场词语的爆炸,一次席卷全部心灵的普遍灾难,人类像一群拖着辎重在沙漠中缓慢前进的难民,在濒临死亡的绝境中突然发现了一片无边浩渺的湖泊,于是他们迅速甩下那些毫不中用的辎重,奋力朝着湖泊冲去。 他们忘记了一直以来努力保持着的体面,脱下身上仅有的衣服,赤身裸裸地跃入湖泊中。 但那哪里是湖泊呀,只是一汪色彩斑斓的盐的溶液,他们的身体迅速在那里脱水、失色,像一具具腌制的尸体,眼眶里渐渐地失去了生的灵气。 其中一个人在临死之前,把脑袋努力伸出水面,对着岸上瑟瑟的抖的人们说出他的最后一句遗言: 这太美了! 是啊,这太美了!正是因为过于美丽,所以他不能沉溺于其中,无论他面对的是哪一种洪流,他都必须拒绝诱惑、摒弃语言,闭上自己干涸的嘴唇,他要像从前的良家妇女一样守住一条细细的红线,控制住种种在自己的胸膛里翻滚跳跃的思绪,他在重重矛盾中消解了自己的冲动和欲望,像个久居深山的老和尚般劈柴、喂水、生火、做饭,每到夕阳西下的傍晚就牵着一匹饥瘦的老马爬到一座山峰上。在那里,他远望着山的那边海的那边无穷无际的世界深处,想起了那次潜入马里亚纳海沟时,他所发见的一个王国: 那是一个失落在海底里的王国,生活在那王国里的人们已经从人形转变为半人半鱼的形体,随之也失去了说话的能力,但是依靠着手势,他们依然能够传递信息,他们苍白的面孔像月光下的莲花,传递着宁静、静谧的信息,从那些面孔看得出来,他们在那里过得悠然自得,至于那些失落的语言,倒是并未对他们造成困扰。从他那临时急就的急促、凌乱的手势中,他们理解了他的意思——他希望能见到一个依然保持着语言能力的成员,想通过语言了解这一切形成的原因。 他穿戴着潜水服和海底夜视系统,在人鱼们的带领下,游过了一段漫长的路程,一路上地形起伏多变,他们时而迷失在海底森林里,时而在一望无际的海底平原上驰骋,身下是大片大片的一直延伸向远方“天际线”的墨绿色海草,海草的中间点缀着许多五色斑斓的海星,仿佛一个镜像似的星空中的星星,在海底夜视系统勾勒出来的视野里一闪一闪地眨动着。 人鱼们失去了最初见到他时的欢悦神情,他们面色严肃,列队而游,把他夹在正中间,他看着四周严整而密不透风的人鱼方阵,有一种被挟持的错觉。在他们的头顶,透过遥远的明亮海面侵入到海底的光线虽然数量稀少,但依然像闪电般时不时在黑幕中擦亮,然后像火炬般迅速引燃那些求光若渴的自发光生物,它们不可遏制地燃烧成一片,在他们的四周形成一片片光幕,把他们的身体像变色龙般染上各种颜色,在这片网罗天地的光幕中,偶尔他会发现一些阴影——菱形、方形、多边形、异形的阴影倏然划过,惊鸿一瞥之后就了无踪影,但只要见过它们一眼,就永远不会忘记它们的存在——它们似有若无,仿佛墓头上一夜间生出然后又迅速衰败的无名白花,给人们留下的大多只是幻影般的印象,但在这深不见底的海沟里,它们的身形又像钢铁般沉重,染上了诡谲的五色光芒,像一只只灵活而迅捷的舌头舔着人鱼们苍白的身体,他警惕地抬头观望着这些影子,担心这预示着某种史前怪兽的侵袭,但他们不为所动、安之若素,继续稳定地向前游动,他惊诧于他们的胆大和定力,也暗暗为自己的杯弓蛇影感到羞惭。 人鱼们见过太多次这样的阴影,早已对其视若无物,它们知道,无论多么恐怖,它们只是一些影子而已,一些无名的,存在于我们内心的影子,无数次地从我们的心头上方闪过,仿佛时时准备对我们发起攻击,却又在最后的关头抽身而退。 就在这些阴影的笼罩下,人鱼们营建起了一个恢宏富丽的水底世界,这个世界像一个虚拟的异世界般不真实,但又真实地存在着,只有人鱼们适应了它的存在,它们适应这个世界就像它们适应头顶上的阴影,不是每一群人、每一种生物都能对其安之若素的。人鱼们建造的世界像钢铁般厚重,它们使用了地球上最坚实的材料,只有在海底深处才能发现并使用它,然而它的外观却像透明的玻璃和水晶一般,比钻石还要坚硬,比幻影还要飘缈。它们给这个世界设计了独特月亮般的光源,外来的人们和生物对其一无所见,但在它们眼里,却像月亮一样明亮。 他戴着一副特制的眼镜,通过它能像人鱼们一样看清水底世界,看见特制光源照耀下的宏伟的海底建筑投下的阴影,这些阴影繁密而有序,像一块块纹饰精美的布料,映在他的视野中。他抬着望着那些特制的光源,它们闪亮而耀眼,比他见过的真实的月亮要更加清晰、明亮,他在这海底世界里慢慢地走着,从一个月亮走向另一个月亮,脚踩着那些稳定而繁密的像迷宫一样的花纹阴影。在这里那些在它们头顶上不停闪烁的阴影们不见了,人鱼们在这里也显得更像人而不是鱼,它们可以像他一样行走着,姿势和仪态都并无差别,唯一的差异只是在于语言。 在很久之前,它们的祖先和他一样,都是一些失语症患者,那时他们刚刚失去语言,仿佛刚刚被关进笼子里的鸟儿,总在寻找出路。那时他们发现了手势,似乎是语言之后唯一的替代品。然而这种含混不清的表意方式,在表达意思的同时也阻碍了意义的生长,他们的头脑逐渐锈钝,思想和意义开始在其中枯萎,渐渐地变成了一只只哑鸟,更多的时候他们更愿意去寻找笼子而不想找出出路。他们还是自由的,但自由对他们已变得缺乏意义,他们在大地上四处漫游,仿佛一群行尸走肉,眼眸渐渐变成了绿色和黄色,他们长出了鸟一样的眼睑和羽毛,脚趾之间出现了薄薄的肉蹼。他们还能凭着记忆发出一些语音的片断,但那听起来不再像是人的语言,而更类似于鸟的鸣声。 最初学会飞行的时候,他们有一种无以伦比的畅快感,仿佛他们终于脱离了地面和身为人类的束缚,结束了在苦难的大地上踟蹰行走的历程。然而后来他们发现他们还是不得不一次次地返回地面,去寻找他们赖以生存的食物。天空再高再蓝,毕竟也只是一片空洞,他们长出了鸟的翅膀,却还没有学会鸟的思维和飞行方式,于是他们的飞行总是显得颠簸不稳,甚至都不像一种真正的飞行,大多只是从一棵树的枝头飞到另一棵树的枝头,就像一只只长了翅膀的猴子。 他们对大地生出了一种无法摆脱的痛恨,对它的丰饶和宽容都感到厌恶,就如同孩童对父母的叛逆之心。只不过在他们这里,这种反叛已经达到一个逆子般的程度。他们开始一日比一日地逃离大地,用自己的厌恶和痛恨衡量着大地的尺度,然而这却是一个大到他们几乎无法逃离的事物。从他们的远祖时代起,大地便成为限制他们的最大的尺度,他们在这里获得并发展出他们的一切,但这个摇篮最终也成为了他们的囚笼,尤其是在语言消失之后。 而天空却是一个他们无法企及的对象,虽然他们具有了鸟的形体,但在这形体遮掩下的人类的实质却一直在阻碍着他们成为一只真正的鸟儿。他们的身躯沉重得像一块块石头,每一块肌肉、每一克大脑都在阻碍着他们向天空亲近的努力。当他们一次次飞行失败之后,他们才发觉从前的一切努力都只是徒劳,并不是拥有了翅膀就拥有了飞行的资格,有时候翅膀的作用只是让他们变成一个滑稽的小丑,变成一个长了翅膀的猴子,他们过去是猴子,现在是猴子,将来也必将仍然是一只猴子。 他们逃离着一寸寸土地,一条条河流,每到一地都留下他们发自内心的诅咒,那些在各处岩壁上留下来的暧昧不清却似乎充满寓意的文字如今成了远古人类文明存在的一种证据,这不能不说是一个笑话,它们实际上不过是这群失语症患 者的无数污言秽语组成的一种诅咒的集合。当然,这些也是他们依稀记得的最后一批语言——相比于祝福、祈祷、关切、犹豫、怀疑等其他种种感情,诅咒这种情绪无论何时总是最为原始、最为强烈的——而后世的其他人类发展出来的的全部语言,却全都是从这群即将病入膏肓的失语症患者们留下的最后一批语言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 他们似鸟非鸟,似猴非猴,更早已不复人形,他们长出了更多的羽毛,以红色为主,这使得他们看起来像一只只鹦鹉,一边笨拙地以鸟的步态走着,一边发出恍如人类语言的叫声,但他们心里清楚,那早已算不上是一种语言,只是对已经逝去的语言的象征性模拟,他们一边行走,一边努力闻嗅着空气,努力想要找到一个适合自己的最终去处,他们的嗅觉变得越来越灵敏,不知从何时起,他们闻见空气中出现了一股潮湿的咸腥味,冲进他们的鼻孔里,像一只只羽箭刺在他们的嗅觉细胞上,他们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这股新鲜的气味让他们感到清醒而又振奋,它不像他们从前闻过的所有气味一样都带着一股陈腐的气息,让他们厌倦得昏昏欲睡,这股新鲜的气味却一直刺入他们的心脏,让他们久违地兴奋起来。 他们闻到了海的气息,他们早就听闻过海,却从未见过它。现在,在不经意间,他们却来到了它的旁边,他们中的许多人,都曾在梦中见过它的幻像,现在,他们终于见到了它的实像,却全都站在那儿,面对着它的模样目瞪口呆,说不出来是震惊还是狂喜。它远远地望去像一面镜子,躺卧在大地的尽头,沉默地发出静谧的光芒,像一位舞蹈后在舞台上一动不动睡着了的芭蕾舞演员,尽管不再动弹,但她的身上依旧散发出神秘迷人的光辉,那光辉来自于她的气质,早已渗透进入她的身体中——海的气质也一样,来自于它的身体,庞大而又静谧,在它平静的外表下,掩盖着不可思议的复杂,无数形态各异的生物,无法被陆地包容和接纳的,都在这儿寻找到了它们的避难所。可它又充满着难以捉摸的陌生感,不动声色地向这群人表达出一股冰冷的拒绝。 他们在海边彷徨了不知多少天,有时他们打定了主意,准备不顾一切地迎向海面,进入海水之中,那海却突然卷动起来,像一群睡醒了的狮子,愤怒地朝着海岸线追击着,伸出波涛汹涌的爪子,朝他们拍去,大多数时候,只是拍在沙滩上、岩石上,碎成一片片晶莹的水沫,少部分时候,也会拍中一两个跑在人群最后面的弱者,将他们无情地卷入水中,只留下几片凌乱的红色羽毛。 在最后的绝望中,他们慢慢走向了那片海,这些残剩不多的人类的最后的群体,试图找到他们失去的语言,现在他们知道,这个愿望是不可能实现了,海隔绝了一切,所有的声音、想像、现实、嘴唇的运动、心灵的颤抖、思想的运行、万事万物的玄秘,都消失在海水的永不停息的拍打中。他们来自陆地,也期待过天空,但那都被证实最终不可能是他们的选项,陆地剥夺了他们原有的语言,而天空拒绝了他们未来的语言,他们生长出来的红色羽毛就是他们失败的象征,带着日益严重的失语症,他们也失去了生育的可能,因为他们已经不会说“爱”了,他们翻遍剩下的所有的词典,都无法在词典中找到“爱”这个字,它在语言中消失了,或者语言并没有消失,只是变得毫无意义,于是“爱”也无法在一堆无意义的语言的杂碎中凸显出来了。 他们朝海洋走去,这是他们最后的解决方案,在寻找语言而不得的绝望中,他们决定消解语言的意义…… 这便是这群人鱼的来历。 当然,这个故事并非他们亲口所述,毕竟他们已经失去了理解和使用语言的能力,如果“语言”这个词只能专门用来指代人类的交流手段的话,在这里,他十分犹豫到底是应该用“他们”还是“它们”,因为智能的界限在这里看起来十分的模糊,而且他没有足够的信息去判断它们是否还保存着人性,所以只能模糊不清地混用这两个词汇。 这里记述的一切内容都来自那个唯一保存了一定语言能力的人鱼的成员,他不清楚他到底属不属于人鱼的一员,因为他的外貌和生存方式更像一个人类而不是一个人鱼。 他被人鱼们禁锢在一个密封的玻璃箱体内,用特制的管子保证了养份和空气的输送以及废弃物的排泄,简直就是它们的囚犯,可怜的人,他觉得他和人鱼们是属于同一个种族吗? 失语症患者没有找回他失去的语言,无论是在马里亚纳海沟的海底王国还是在别的地方,它们消失在稀薄的空气中,像饭后的炊烟一般,都已是不再存在的事物。 在人生的最后一天,他给自己画了一只鸟。 那是一只红色的鸟儿,它直立于画幅之上,昂首仰望远方,似鹰似鹤。 他觉得,他的刑期已经到了终点,在这一天里,他的失语症将最终消失。 这时,他看到那只红色鸟儿,站在画面之上,开始慢慢振动翅膀,洒落一身冰霜,然后转过脑袋,用一只透明的红色眼珠,若有所思地望着他。 然后,渐渐地,他发现它从眼角里渗出了一滴粉红色的泪珠,像一粒粉钻般,悬停在它的眼眶中…… 马耳 2022,10,2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