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读袁宏道
重读了两册袁宏道,发现明清段一些问题可能被研究者习惯性忽略了。一边苦于文献量大,一般只把那几本小说拎出来单独成科目;一边研究小说的时候又跟着小说描写的宋史跑,不能兼顾明史,只觉得有些含沙射影。但有一些前提实在不容忽视:
1.晚明有小冰期,这对生活方式整体和作者有非常直观的影响。袁宏道的北京、苏州游记皆有体现。这里的凛冬将至不只是个隐喻,而是你真的需要保证你有过冬的房子、燃料和食物。这种气候环境也将在小说当中体现出来,比如人设定型比较晚的林冲,他的主场是风雪山神庙,或许有这方面的影响。另一方面当然是心态:生存困难的常态化虽然是个普遍的问题,但是对于早有原子化倾向的个人来说,并非是个共同的敌人。它反而分裂了不幸的受害者和侥幸的幸存者,两者之间虽然转换 ,但是不可避免地出现了利益的不同步,以至于精神上的割裂。
2.金瓶梅、水浒传能在匿名、集体写作的情况下改定,并且在小说中笔力最有和太史公并提的资格,其趣味远远超出了俗文学的格调,其实是有一批系统的理论家在支撑。
例如袁宏道、徐渭、李贽、王世贞、张岱、李渔,个个都是兰陵笑笑生候选人。与其认为他们是在末日蹦迪求名,不如好好考虑一下他们的训练和处境,才发现个个都是通经史但是文章求刺激的,生活当中也追求物欲和享乐,甚至会去研究器物,这些都是儒家思想在野且市场化所孕育乃至推导出来的必然结果,不是对魏晋高士的蹩脚模仿,而是对原创性困境的极力反抗。
他们自己的诗文可能不够好,但是对小说还是有共识和标准在,甚至可以看到一种完整的价值体系,并催使小说把现在觉得缤纷繁务的物质文明纳入其中了,让中国小说很提前就进入类似自然主义的要求,并且存在多义的批判性。
3.园林是相当值得注意的一门艺术,虽然好像与时代的发展背道而驰,但是园林式的环境和结构才是金瓶梅、红楼梦的发生场所,也是所有文人乃至皇家精神理念的具象化检验。
暂时抛开它建立的初衷、产生的不平等关系不谈,园林其实通过围墙创造了一个社会性的分割,也往往是古典小说叙事空间的分界线。在分界线内,有着抽象后的自然和前现代的理想居所,也是展现古典小说时间观念的最好材料。自然的景观在一年内按照从小农文化脱胎的二十四节气进行变化,并且从视觉、嗅觉、听觉、触觉同时传达情感。
景观的变化触发了人的互动,并且作为人类活动价值的一种映射,用枯荣代表了人各种价值的变化与发展。同时很容易就显现出人在叙事上的超越性——自然的循环相对稳定,而人往往攀到高峰之后,只有每况愈下,再不然就是出家、暴死。所以人往往要和自己的子嗣绑定在一起,不然整个价值的变化结构会相当悲壮,但是和子嗣绑定便也意味着不确定性,所以儿孙绕膝并且不愁吃喝实在是一种赌徒的天伦之乐。
自然景观一旦和人类活动建立了这种自发且感性的联系,那总是有一大堆超验的机会。小冰期的极寒是一种超验,但是在小说中变成了另一种表达方式,又隐喻到了人类活动的范围,变成金瓶梅那个绚烂的结局——吴月娘和她哥哥抱着西门孝儿哭,然后突然听说皇上被金人虏去啦。这显然是园林里面不会发生的事件,的确也发于逃难途中,并且上升到了国难这样天道崩毁的抽象层级。
需要注意的是,这绝不是人类活动的终点,顶多是个精神秩序和期待的重点,而真实的生活永远会继续下去:孝哥儿背负着上下层、精英大众共同的期待,最好能重整家族的辉煌,最后果断出家了,不然命都保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