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营忆旧] “下士”
“下士”是条狗,我们部队农场的狗。
“下士”是条狼狗,骨架很大,虎背熊腰的,身上的毛又厚又长,一起身习惯“扑腾”抖擞一下浑身的毛,然后打一个响鼻,威仪十足,具有相当的震慑力。
“下士”是狼狗,但好像不是“黑背”。牠脊背上的毛色不是乌黑发亮的那种,而是灰黑色的。通身看起来,属于灰黑甚至稍微发灰白的那种,跟电影里常见的“大灰狼”的毛色相当。不知道这是不是由于牠年纪老了毛发稍色的缘故,就像人老了青丝变白发一样。
没人说得清“下士”的年龄,因为牠不是我们从小养起来的。
这个农场原本是76师的。“文革”一起,76师奉调去江西支左,农场便移交给了我们团。同时移交下来的,还有“下士”。
从牠没有跟随老部队一起开拔这一点就能看出,“下士”其实不是那种在编制有档案的“军犬”,只不过是条普普通通的养来看家护院的狗狗,虽然牠是条威猛的“狼狗”。
“下士”其实是舍不得离开老部队的。在农场一茬茬官兵中流传着这样一个说辞,说是当年76师开拔时,“下士”一直追赶着部队,先是追着军车一路几十公里跑到了火车站。部队整备装载军列后,又追着军列跑了很久。直到实在追不上了,才回头一步一步地又踅摸回了农场。
没人探究这个传说是否确凿,但大家都深信不疑。所以,一茬茬的官兵都从心底里疼爱忠诚的“下士”,喜欢逗着牠玩儿,有好吃的也想着牠,尤其是开饭时候,盘子里但凡有肉,每个桌都会挑几块先喂牠。
我们团是坦克部队,干粗活累活儿的拢共就那么几支“蓝领”:一是长年在农场种水稻的“步兵连”,二是长年在军区坦克训练基地搞施工的“工兵连”。再接下来,就是我们“高炮连”了。所以,当团里体恤“步兵连”连年的劳累辛苦,要替换他们下来歇息歇息的时候,就轮到我们“高炮连”去农场了。
我们连是1976年去的农场,距76师开赴江西正好十年。“下士”的年龄可想而知,老迈年高自不待言。
“下士”的“老迈”,从一打照面儿的初见就看得出来。牠已经褪去了年轻的调皮欢实,显现出一种超乎寻常的淡定,用今天的话说,就是非常的“佛系”。极少,或者基本听不到牠的叫声。遇有异常,牠仅表现出一激灵,引起周边战士的注意后,牠便兀自卧下继续歇着,仿佛接下来的事情如何处置,就都与牠毫无相干了。
我们农场位于黄海边的一个海叉子里,北边几里之外尚有村落,往南则是广袤的稻田,围垦种植的那种。田畴堤坝之外,是苍茫的海滩,逶迤南淌的五龙河从这里悄然入海。海滩是黑乎乎的泥滩,除了偶有赶海挖蚬子的村民出没,更多的时间里是海风嗖嗖,鲜见人影,寂寥而萧瑟。
白天还好些,每到夜晚,呼啸的海风常常吹出鬼哭狼嚎的腔调,令值勤的哨兵不由自主地心生胆寒。
我们虽是来农场种地,但所有武器装备都原封不缺地拉了来,隔三差五地还要搞搞训练。平日里枪炮车辆放列在院子里,那是一点儿差池都不允许有的,夜哨要不停地在车炮间巡梭。这个时候,有了“下士”的陪伴,哨兵的胆子就足壮得多,尽管牠并不见得亦步亦趋地跟着你,但知道牠在一旁卧着,心里总是踏实许多。
我这个人年轻时就有早起的习惯,天生的觉少。在农场的日子里,每每早起,都会悄悄地出门跑步。每次踱出营房,都瞒不过“下士”。当然,牠跑不动,我也不会让牠陪我跑。一到打谷场就会喝住牠,令牠在那里趴着等我。
我跑步是沿着稻田的机耕路绕个大圈,一趟几公里下来,赶在起床号吹响之前回来。不知道这期间“下士”在干些什么,但每次待我跑回来,一准儿见牠蹲在打谷场边摇着尾巴迎接我。接下来会躺下,换着姿势地让我挨着部位地给牠挠痒痒。
我相信,这是牠一天当中最开心最舒服的时刻。
上世纪七十年代,文化生活单调得很,每天一落黑,整个旷野便都像死了一般。所以,每隔个把月,团里放映组会来农场放场电影,这便成了全连官兵及附近村庄百姓的欢快节日,打谷场上鲜见地热闹起来。
电影也没什么新鲜片子,就那么几部来回倒腾着放,时间久了也懒得看,有时轮到本班战士的岗,我就将他们替换下来,让他们去看电影,我则在家里站岗陪“下士”。
“下士”很懂事,知道轻重。每逢放电影,牠明白这个时候人员嘈杂,与平日绝然不同,所以腿脚勤快得很,会一步不拉地跟着你巡逻,浑身的长毛不时地乍飒一下,保持着高度的警觉。
时间就在这样的周而复始中,一天一天地过去。
忘不了,1976年那个举国哀痛的日子,我们正在稻田里拔稗子,忽听连部大喇叭里传来噩耗,全都惊呆了。稍倾,呼啦啦不约而同地撒丫子往营房里跑,相见无语,哭声一片。
一连数日,全连官兵都沉浸在极大的悲痛情绪之中,像主心骨被抽走了一样,没着没落,木木呆呆。
“下士”虽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这种低沉压抑的氤氲显然也感染到牠,于是变得落落寡欢,没精打采地趴在地上,下巴紧贴地面,双眼无神,木偶一般。任你怎么喊牠逗牠都无反应,连平时最喜欢吃的东西摆在嘴边也无动于衷,让人看着心疼。
1976对于我本人来说,也是不顺遂的一年。一次,在带领本班协同配合团里组织的对空射击训练中,我与主持训练的一位司令部首长因技术问题发生了冲突。其实这位首长平常对我欣赏有加,十分关爱,发生冲突的前一晚,我们还一起组队与驻训的地方单位打了一场篮球比赛。或许正是因为平日亲密交好,才无所顾忌口无遮拦地犯了混,在争执中做出了错误的选择。极其不应该。
巧的是,这位首长还兼着机关党总支的书记。事前,连里支部大会已经通过了我的入党申请,入党志愿书业已上报至机关党总支待批。事后心想完了。果不其然,训练结束回到农场不几天,我的入党材料也前后脚地被驳了回来。
那一阵儿我的情绪极其低落,满腹的懊恼痛悔无人可说,“下士”便成了我唯一的倾诉对象。闲暇时分,我常常把牠带到田埂边,坐下来搂着牠的脑袋叨叨一番,心里才多少舒展了一些。
农场的日子说慢也慢,说快也快。一种一收,一年就过去了。
到了年底,满怀喜悦以为要离开农场的战士们,却被一盆冷水兜头浇了下来——替换步兵连在农场劳作的时间,不是一年,而是两年。
我猜想,连里干部可能早就知道是两年,只不过出于安抚士气的考虑,才给我们玩儿了一道朝三暮四的把戏罢了。
“下士”自是不明就里,依旧傻乎乎地黏着我们。当然,我们也没将心里的不快迁怒于牠,一如往常地喜欢照顾着“下士”。
1977年,是建军五十周年大庆,各级部队都为届时的纪念活动排练文艺节目迎接汇演。我也和连里的几位战友一起被抽调到团宣传队,由此离开了农场。待到纪念活动结束返回连队,已到了秋收时节。
转眼就是年底,这回是真的要告别农场了。
走的那天,所有汽车都扎上了严严实实的蓬布,只后面留有两块可以掀开的布帘。
车队一辆辆开出营房。我班是尾车,驶出大门的一刻,我撩开布帘,想再看看酸甜苦辣相伴整整两年的农场最后一眼,不期却与“下士”的目光碰个正着。
彼时的牠,正呈坐姿依偎在步兵连打前站的送行战士腿边。认出我的瞬间,牠“腾”地站了起来,两只前蹄快速地交替蹬了几下地面,迅即又停住,转而摇起了尾巴。
不是平常那种欢快急速的摇,而是缓慢地,一左一右、一左一右,一下一下地摇,像是在挥手告别。
就那一刻,我的鼻子一酸,眼泪夺眶而出。
回到县城北郊的团驻地,我又继续服役了两年,但再也没有机会回过农场。
转眼四十五年过去,每每回忆起军旅生活,必然会想起在农场度过的两年,自然也会想起“下士”。
“下士”是一只平常的狗狗,牠没做出过什么惊天动地的事迹。就在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还想,若是有些波澜该多好。可惜没有。仔细再一想,平平凡凡又怎样?农场那么多年一直平平安安,其中又岂少得了“下士”的一份功劳!
所以,在我的心里,“下士”毕生都是一名忠勇的战士,是值得我永远怀念的亲密“战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