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扶风歌》之结构
刘越石《扶风歌》,述之者多矣,余亦爱之,而私见或与通说有异,今稍陈之。此歌九解,韵虽屡变,义实一贯,可借科段而明,盖一解为序分,二至八解为正宗分,九解为流通分也。余以为九解之间,其气递减,一解其气最为充沛,至九解则气不能再振,故不欲再歌之也,其说当于后明之。
一解:朝发广莫门,暮宿丹水山。左手弯繁弱,右手挥龙渊。
此为序分,最见气力。朝发夕至,一证也;左弓右剑,二证也。一证言行之速,是动而言之;二证言力之大,是静而言之。自此想象之辞言之,盖朝发夕至不可得,左弯右挥亦不可得,而以左弯右挥之状态,完成朝发夕至之任务,则难中之难,夸张至极也,故曰此为其气之极也。
二解:顾瞻望宫阙,俯仰御飞轩。据鞍长叹息,泪下如流泉。
三解:系马长松下,发鞍高岳头。烈烈悲风起,泠泠涧水流。
此后为正宗分。二三解可合观之。
欲朝发夕至之人,岂能分心瞻顾?既是左挥右弯,如何随御而俯仰?一解、二解之间,颇有断裂衰变之感,以此见一解所呈现之气之虚也,而此解所言方为始发之真实之状态也。
又二解实折衷之辞。顾者视后,瞻者望前,视后者留连也,望前者进取也,虽并云瞻顾,而宫阙在后,故言顾大于言瞻也。俯者退保,仰者进击,退保者留洛为政,进击者出并从戎,而飞轩非军旅所备,实都城所用,故言俯大于言仰也。又虽有流连之心、惜命之意,而不敢轻废其瞻、仰之事,此为其内心一大矛盾,故叹息流泪也。
宫阙、飞轩,城中所有;长松、高岳,征途所过;方其长叹,则起悲风,方其涌泪,则有涧流;故二解与三解能形成一完美之偶合,宫、车、松、岳,所以见前后之反差,而叹、风、泪、涧,为人与物激发出之共振景象也。
四解:挥手长相谢,哽咽不能言。浮云为我结,归鸟为我旋。
五解:去家日已远,安知存与亡?慷慨穷林中,抱膝独摧藏。
四解、五解亦当合看。谢者,谢亲友也,然去洛已远,此遥示之而自慰也。前为叹息,至此则哽咽,是气又衰下一层也。何为哽咽?以去家日远、不知存亡也,故四解之句言果,五解之句言因。
又浮云何故结?归鸟何故旋?皆感其哀也;古诗“一弹再三叹,慷慨有余哀”,古诗“未至二三里,摧藏马悲哀”,慷慨、摧藏皆言其有声之哀也,又《列子》“秦青…抚节悲歌,声振林木,响遏行云”,犹“浮云为我结”也,《列子》“匏巴鼓琴而鸟舞鱼跃”,犹“归鸟为我旋”也,云、鸟皆感其音声而后有如是之变化,故前为哽咽,哽咽至极,不得不慷慨而哭、摧藏而泣也。故四解之句亦言果,五解之句亦言因。
于是四、五解之前句无声无景,四、五解之后句有景有声,四解呈五解之果,五解释四解之因,结构亦奇也。自无声之哽咽而转为有声之啼泣,是其气又衰下一层也。
六解:麋鹿游我前,猿猴戏我侧。资粮既乏尽,薇蕨安可食。
七解:揽辔命徒侣,吟啸绝岩中。君子道微矣,夫子固有穷。
六、七解亦当合看。
麋鹿,即所命之徒侣也。《金楼子》“伯夷、叔齐,不食周粟,饿于首阳,依麋鹿以为群。”《广绝交论》:“独立高山之顶,欢与麋鹿同群。”皆其证也。
猿猴,即吟啸绝岩中者也。鲍照“猿啸白云里”,江淹“猿啸青崖间”,若言猿声、猿啼者更多,为常用之意向,《啸旨》有《巫峡猿章第六》,则更无疑也。
《庄子<马蹄>》“夫至德之世,同与禽兽居,族与万物并。恶乎知君子小人哉!同乎无知,其德不离;同乎无欲,是谓素朴。”与麋鹿为侣,共猿猴而啸,是“通与禽兽居”之素朴之事也,如是而无君子小人之别。
夫子固穷,指陈蔡绝粮事也,《论语》“在陈绝粮,从者病,莫能兴。子路愠见曰:君子亦有穷乎?子曰: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君子道微,言伯夷叔齐事也,《史记<传>》“天道无亲,常与善人。若伯夷、叔齐,可谓善人者非邪?积仁洁行,如此而饿死…倘所谓天道,是邪非邪?”
六解、七解之首句皆言道家之隐,是无君子、小人之别,而后句则言儒家之隐,又有君子、小人之别。从道家之隐,则同乎禽兽,从儒家之隐,则乏乎稻粱,二者皆非其所欲也。
八解:惟昔李骞期,寄在匈奴庭。忠信反获罪,汉武不见明。不言其战败,仅言其骞期,小其过也;不用降字,仅用一寄字,讳其改节也。小而讳之,则勉强能用“忠信”而字也。骞期而后世曰信,寄虏而后世曰忠,则当时谁能云其无罪?岂能以此责于汉武乎?盖刘氏至此已无取胜之气力,故预作此种打算,弃繁弱而舍龙渊,纯为身家计也。则孔圣、夷齐之议,皆虚晃之辞也。
九解:我欲竞此曲,此曲悲且长。弃置勿重陈,重陈令心伤。
八解之时,其气已尽,故此曲必终也。以李陵自况之后,则悲伤之感亦达于极点;盖自二解至于八解,其气由满而竭,其悲由微而著,成一消长之过程。
曹刿论战曰:“夫战,勇气也”,故一解以朝发夕至、左弓右剑特标出之;又曰“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此二至八解所展示之过程也;又曰“彼竭我盈,故克之”,气已竭、悲已盈,故在九解则终其曲也。
所谓重陈者,言曲之复沓回环也,刘氏不欲更感受此种气竭悲盈之过程而心伤,故弃置而不重陈也。
综上,此长歌之结构,以一解为序分,所以标气之盛也,二解、三解怀乡,四解、五解悯友,六解、七解思隐,八解伤古,至八解而气竭也,故以九解作结流通之,且怀乡、悯友、思隐之科皆有二解,交错对读而其义自明。人云《扶风歌》是九首,余以为分合后可得连环之歌六首,以此见其巧思也;人言刘越石是英雄,英雄亦不遮掩其气短之态,以此见其真挚也;有此二端,足以传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