芭乐的爱(六)
我面前的是一个巨大深邃的湖。湖面平静,既无风拂影动,也不见鱼草游弋。没有声音,我是个失聪失语的人。我的表情一如湖面般死寂,胸中却郁结囤积着如火山岩浆般炽热浓稠的感情。倏忽,我脚尖一转,双臂伸张如鸟翼,投入水中。湖面张嘴把我吞噬得不剩点滴,然后一切如常:无风,无影,无日,无月。这就是我,还有我的生活。
我说不清楚它到底是什么,我只能堆砌没有逻辑的比喻,再用空乏的辞藻去修饰和形容它。我像一朵本就开得不美的花,空洞着,虚假地骄傲着,故作坚强着,然后迅速颓败,萎靡,如同雨后一地的桂花,星星点点地粘在地上惹人生厌。我是一颗果实,蛀虫在我体内做巢,悠哉地钻洞。我被静置在角落,等到色泽黯淡、果香转酸以后被人记起,再被小心地捏起——已是软烂一片,地上酸腐的暗色汁水是我存在的证明。
如此生活三十年,直到大厦崩塌。生命原来不总是讨喜的,哪怕我自己的生命也是如此。过去我从不作如此想。
这几日常听《春江花月夜》,燕公子空灵婉转的嗓音连上月这等空灵永恒的意象再合适没有。然而,张若虚是同伴一起观月的,燕池却是独唱,于是更显孤清。我听着歌儿漫步在异乡,心中难免有“可怜春半不还家”的落寞感。家是什么?自大自得地说,我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家就是我,因我的喜乐而喜乐。自怜自卑地说,我没有家。我与世界的血肉联系虽然存在,但并不为我珍视。我只爱自己,所以向来是不知乘月几人归的。
小县城有一处难得讨我欢心的场所,老火车站。八九十年代的样貌,站前是围成一圈的圆形石墩,候车厅是一层平顶的小屋。几个烫金的字挂在檐下早已斑驳。两道水泥墙把县城与铁路隔开,连月的晴天让原本附结在墙上的青苔失去生气,变成同泥一样难看的黄色,一片片地垂落下来。墙内一栋单调的水泥房子,几株异常繁茂的桂树长在院内。丹桂,银桂,忽浓忽淡的花香逗引我驻足、留连,再忍不住低吟一曲。一条两三米宽的隧道穿铁路而过,电动车、三轮车鸣铃、降速,他们的头顶是枕木、荒草和红色的信号灯。李贺有诗,鸾佩相逢桂香陌:一千年前的鸾佩碰撞也是电铃般清脆的哒哒声吗?白天火车站安静,夜晚零点时却作隆隆声响,我在五百米外的宿舍,常觉得火车是从枕边驶过的。
我的季节感向来古怪,常在秋季思念春天的月而不自知。春的月过于复杂纷扰,与游子的心绪、与百花香、与懒洋洋的春风糅合在一起,月便不是月。秋的月单调,因而珍贵。傍晚时分,明净的天,火红的夕阳还未完全落下,淡淡的弦月已挂在半空。笔直如琴弦的电线之中,月如同五线谱上静止的音符。这样一种场景使我平静,使我感到救赎:我还没有为凡尘所弃,我的胸中还有能欣赏自然美景的情趣。我便还没有老,还留有所爱;那么,我也还是可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