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白兔之死——观都灵歌剧院《波希米亚人》

                
                
       走进大剧院，像是去看一个老朋友，却记起这位老朋友从来只闻其声，尚未真正谋面。虽在唱片和DVD里领略了那么多次，如今却是头一遭剧场体验。
    演出将近三个小时，虽然音乐长度不过两小时，但在第三幕和第四幕之前，各休息了二十多分钟。有朋友奇怪，为何在如此短小的第三幕后，还要休息，应该不会是照顾演唱。场景很简单写实，换景其实只要五分钟（如第一幕和第二幕间）。我猜，因为第二到三幕和第三到第四幕间，从戏剧情节上，都有一个时间跨度，各休息一次，可以调整观众的心理节奏，就像看电影电视剧字幕，“两个月以后......”
    第一次立体全面地感受这部戏，而且是由该戏的首演剧院——都灵歌剧院的制作，火候如此老到，又是一个复古版本，实在是难得的机缘！最强烈的感叹就是：以前，在唱片和DVD中没能充分体会到这部戏的“多声部”和“五味杂陈”！
    因为DVD视频实为导演选择过的画面，听唱片也更关注音乐旋律，现场看《波希米亚人》，发觉普契尼给观众提出了不小的挑战，譬如登峰造极的第二幕，眼睛、耳朵居然同时要跟踪四组（五组）不同人物的音乐和动作（咪咪和鲁道尔夫的情话、穆塞塔对金主的撒娇、马切罗的愤懑、舒纳尔和科林的评论，也许还要加上背景群众）！他们彼此之间互相穿插和互动，如果对戏不是滚瓜烂熟，根本照顾不过来。导演还穿插安排了许多噱头，如被穆塞塔砸头的侍者，上菜时抱头鼠窜，无形中又多加了不少眼睛的乐趣和“负担”。《波西米亚人》对都灵歌剧院来说，是最值得骄傲的传统，演员和乐队的配合，舞台表演的自如，实在是教人叹服。唯一刺眼的是几个中方龙套角色，和舞台节奏格格不入，到底缺少舞台经验，而人家怕是滚了数百遍了。
    以前在DVD和唱片媒介上接触这部戏，往往更注重它的悲剧和抒情一面，什么爱情咏叹调啦，几首著名的唱段（这当然和接触的媒介特点相关），而不太注重它的喜剧和戏谑情调。看现场，才发现普契尼把这两大对立元素，把握得那么平衡，那么巧妙，即所谓如生活本身那样“五味杂陈”，怪不得《波希米亚人》也是“真实主义”的代表作。不过，我觉得普契尼的真正用心，或者说这部戏悲喜交加、抒情和调笑糅合的特点，乃是脱胎于意大利传统即兴喜剧。另一部“真实主义”代表作《丑角》（莱昂卡瓦洛）直接以戏中戏嫁接这一传统，但《波希米亚人》则做得不那么显山露水，却更有意味。普契尼设置了一对抒情正剧人物和一对喜剧闹剧人物，在音乐和戏剧动作上，既有对比，又有穿插，依稀有传统喜剧的影子。就这点而论，普契尼的《波西米亚人》里的两对人物里，忽略了咪咪和穆塞塔之间的关系（插一句，普契尼似乎对鲁道尔夫和马切罗的关系更有兴趣，拿时兴的眼光看是否算是“基情四溢”呢？），莱昂卡瓦洛版的《波希米亚人》则有两位女主角之间的充分互动，咪咪的性格角色也更性感立体，不像普契尼的咪咪那么抒情单薄。
    普契尼最成功的地方，就在于用一些“柔弱日常”的小道具，残酷地撕碎观众的心，譬如咪咪的小鸟依人（有趣的是，普契尼咪咪的动人，也来自于她的性格单一，莱昂卡瓦洛的咪咪很立体、很独立，不太容易引起观众同情），她的小睡帽，以及最最催泪的手笼！廉价是廉价，不过配上普契尼那强大的抒情旋律线条，堪称无敌，足以把莱昂卡瓦洛版打入冷宫。这常常也是看DVD和听唱片，留下的最深印象。但看现场，在以前的体验上，却有了新的奇妙感受，正由于现场的“多声部”和“五味杂陈”，那种对即兴喜剧的引用，都灵歌剧院演员们生龙活虎的表演，能强烈感受到对角色自身的嘲讽和距离，这一切悲剧、喜剧并不是真的，普契尼绝非像情感电视剧导演那样，一味要你入戏，而是时时让你出戏（第一幕烧剧本就是个很妙的暗示，历史大正剧化成了一缕青烟）！
    当咪咪临死前，科林唱起“旧大衣”，我脑海中却突然回荡起马勒《第一交响曲》，森林中动物们的葬礼进行曲（第二幕尾声中突然打断出现的进行曲，也像马勒的用法），最悲哀的葬礼进行曲节奏，唱的却是向一件旧大衣的告别，悲伤，同时又不那么沉重。咪咪是一只不太真实的“小白兔”，嬉闹的落魄文人多么像一群水泥森林里的小动物，咪咪之死，是一只小白兔的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