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对之上
自从一天心血来潮开始用笔记日记(许多年来豆瓣之外写不过两百个字),并以葡萄牙电影委员会赠送的这本黄色笔记本将之命名为《黄色本子的回忆》之后,我就灵感如泉涌,每天都要写上一两页,所涉五花八门,旅行计划、手续焦虑、今日菜单、观影偶感通通包含在内。料想之中的,偶尔思路完整了,就又想要将之搬上豆瓣,让今天的思绪整合到过去十来年的生活轨迹之内。不得不写在前面的是,因为先落于纸张、对话私人,其中口吻也就比过去的“日记”更为自我自大自以为是大言不惭,但这可能才是真的日记吧。
前几天去Cinema Ideal看了今年戛纳的金棕榈《悲情三角》,片子拍得不差,但内容无聊,说是觉得讽刺的一切不值得一提吧,也还是引发了很多联想,或许应该说,其讽刺的对象不值得讽刺?影片第一段里,模特女友对模特男友说,谈钱不性感。这句台词倒让我有点被戳中软肋的感觉。这两年因为消费降级、收入降级、漂泊无着、孤苦无依(夸张了!),常常热衷于谈论自己的一无所有,并将稍许的简化几乎表述成一种做作了。对此,也偶尔自省,会不会计较出了某种市侩和局促,不性感倒无所谓,祥林嫂就肯定是一出悲剧了。
近两日读唐诺的《声誉》,倒是重新有了恍然开悟的感觉。也不知他是怎么从契诃夫谈到马克思、孔子颜渊然后亨利梭罗的(可见本人读书空有数量,却毫无总结整理的训练),但总之我被前几章里围绕绝对需求的概念吸引,咂味不止,对着处处引用都仿佛有心里话要与之相应。其中,或许出于国族身份的亲近,孔子与其弟子关于绝对需求的审慎积极态度最叫人认同。我想长期以来,自己想要寻访的,就是属于我个人(如果不能也属于身边人,恋人、父母、朋友、同辈)的绝对需求边界。
而梭罗的理念就更具实践参考意义,虽然没有他的动手能力(近来我的家务水平效率还是大有提升),但这几年来影响我最深的,当然也是野外的生活体验。譬如唐诺引述梭罗引述莱比克的说法——再被我摘抄到日记里,说法随之成为一种被传播且在传播中纯化,也是在失去语境过程中得到弹性的理念——“绝对需求,如凯恩斯以及所有经济学家讲的那样,作为一个有用的概念可以是很明确的,一条线,to be or not to be;也似乎没什么弹性,人吃饱穿暖就不需要更多,再多马上成为痛苦(太饱或太热),《瓦尔登湖》书里也讨论了这个,梭罗引述当时有机化学家莱比克的说法,人的身体是个炉子,要缓慢地、控制地烧着,好保持‘动物热’,食物是内部燃料,遮蔽处(山洞或房屋)和衣服则负责保住这热不散失,就这样而已。”任何一个有户外经验的人对这一点都将深信不疑。
对“动物热”的保持是生存下去、活动下去,完成计划的核心,而缓慢和控制是其关键。快速过热有了热射病症需要泼水降温,而失温则指向失去神智、失去身体末梢进而失去生命。我觉得我对缓慢和控制有一定的天赋,作为一个相当羸弱的生命体,我能参与并持续进行户外活动的原因可能不是什么所谓意志,而是缓慢的惯性、控制的趣味。类似的经验,将不需要更多的想法刻在了我的脑海里,某种程度上把我的思维和感受简化到了一块木板的平面上。我有点失去了跌宕的复杂,而徘徊在木板自己的肌理纤维上,木板之外的世界对我来说未免都有点失焦、巨大和动机不明了。
所以说,想要找到最省力省事(或更玄虚的“不费神”)就能满足此等需求的生活方式,可能是为了求得剩余的自由空间,来想一些极远的东西,类似雪山山尖。 但对我来说,也会认为,当下自由的概念不是广阔空间,而是隙缝里的深度。对绝对需求的寻访,不是为了压低预算内的日常用度以提高旅行经费(也在这样做啦),而是为了离兽性自然更近一点,离麻烦重重的人类世界更远一点,出于对所见所闻人类当代世界的厌烦、恐惧、抵触与不理解。夹在人类与动物之间的天地,是神秘而难以言说的。但说到神秘,那它就神出鬼没了,有的时候是神性感知,没有的时候是神经兮兮。
我和Cata最相近的地方可能在这里,我们都有一种躲到角落里的唯心冲动,像她描述自己意外被上师感召的过程,躲在角落里,却还是被看到了,上师一句话都没说,但她心里都听到了。我显然也有这样的接近宗教的信仰的倾向,虽然目前还没有某个领域向我彻底打开了它真理的可能性。但我对葡萄牙电影的兴趣(遥远的天主教传统和现代怀疑)、对东南亚电影的兴趣(神秘和不可知)、对电影本身的兴趣或者对自然兴趣,全都可以统辖在这种茫然的无对象的皈依逻辑里面。说实话,我也时时觉得自己有出家潜力的,虽然食色都很难割舍。
Cata去阿尔加维参加retreat了。幻想不能实现时,总是尤其生动。我坐在窗前喝橙汁,幻想对她讲述最近的阅读和体认。这个假想中的交流场景,多语言的、破碎而兴致勃勃的,激发了一个难以实践的灵感。或者我们俩应该把conviver的场景拍成一部纪录片的!开锁、修门、去Auchan买鳕鱼饭回家分享,感叹无钱可用、年华逝去,抱怨这个漂亮的老公寓带来了多少故障和麻烦,回忆她的和我的男朋友们以及关于Akerman的硕士论文。这简直可以是一部《非家庭电影》,片名可以叫做Necessidade。Cata毕竟也在资料馆放映过自己的片子,最近还在求职中心重新上剪辑课呢——或许这个想法也没有那么不可能实现——而且她穿着浴衣坐在厨房微光中吃早餐的样子,也挺像一个Chantal Akerman的角色。
但我们都没有那么绝对,不知道这算是一种跑题、缺乏戏剧性,还是真实本身——真实何时绝对?毕竟她还借居(我也寄居)在这个又美又脆弱(破)的公寓里面。太幸运了,她甚至还可以在客厅维持自己的“小展”。贫穷至此也没想过把从来没人用的餐厅做个隔间再租给一个学生,可见还不算太贫穷。而我,毕竟有着高于葡萄牙最低工资的收入,也不能真的和贫穷绑定。我甚至不吃素!吃罐头也是沙丁鱼而不是豆子。所以我吃得更复杂,她吃得更有机,我不时外食,而她拥有一堆(显然也不昂贵但)经过挑选的餐具和继承来的葡萄牙式东方实木家具。我们都还有太多可以削减的东西,但也看不出来现在就减到视野内的绝对需求海平面对这两个女人能有什么好处就是了。
多出来的这些东西属于生活本身,可能更重要的是分辨,多出来的是什么。拥有多出来的东西是幸福的,尤其是就多出来一点点的时候——所以《悲情三角》里的模特情侣躲在石头后面吃aperitivo再狼狈再交换是可见的,在贵价餐厅就只有手机和账单。绝对需求稳定之后,多出来一点物质、一点物质世界的信息素、一点精神、一点精神世界的兴奋剂,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调和的苦乐相伴的味道,可能就是一种值得逃往的完整生活了。张爱玲从赖雅那儿得来的,或许是这么一种稳定。失去赖雅之后,这种稳定大概也还在吧。
陆止于此,海始于斯。一个世界的完整应该意味着另一个世界的开始,ainda por cima, além disso, e também,属于虚构的。虚构在此替代了自由、真理、高贵、崇高。很久之前,有位老大哥定义我和另一位朋友之间不可协调的冲突类同破产贵族和没有声誉的新兴资产阶级,他是在嘲讽,但我能记住却肯定是因为愚蠢而自得的虚荣。我已经深深自觉、断然批判自己了。破产贵族也太没意思了,值得效仿的是“印第安人一直在这块大地上过着‘贫穷但高贵富有想象力的生活’”。或者是佩德罗·科斯塔镜头里佛得角移民的高贵。破产贵族可能也并不那么没意思,但那得有产然后破产,把自我融化到关于失落的叙述里,奥利维拉一步步失去自己家工厂和大房子的过程就绝不会显得“做作”。所以,自由、真理、高贵、崇高,可能都应该被忘掉,它们是纷纷攘攘的、书里写的“人类世界”的一部分。唯有虚构挂在天上。
Necessidade的难点在于如何窥见另一个世界,难点在于把这个世界逐渐忘掉,难点在于虚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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