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之城
那则故事的开头我已无法记清,那是一个周五的中午,我蜷缩在公司的黄色沙发里昏昏欲睡。那一套沙发坐落在公司最不起眼的角落里,我经常在这里睡午觉,偶尔也把一些见不得人的东西放到这里,我怀疑其他人也会这样做。
等我睡着后我来到了一座很大的城市的中央,中央有一座用烧制的青砖铺装的圆形广场,最中央的部分有一枚正吐水的青铜狮子头。我坐在环形的同样用青砖砌好的矮墙,一些被青铜狮子喷出来的水雾掉在我身上。我开始明白,这不过是一场梦。
弗洛伊德认为梦不过是潜意识的一种反应,所以我也就认为这座阴恻恻的城也不过是我潜意识构建出来的一种实体。我像游客一样沿着街道到处漫步,奇怪的是这里的道路竟然与十九世纪的欧洲几乎一模一样。居住在这座城的人不算少,他们的步履极其匆忙,男士大多穿着黑色的风衣,戴黑色的圆顶帽,女士们则用黑纱将自己蒙起来,只露出一双疲倦的眼睛。在一块圆形的街角上,有一座朝北开门的啤酒馆,不知为什么,即使在梦里我也有很强烈的方位感,所以我坚信啤酒馆的门是朝北开着的。
啤酒馆的圆形招牌上画着一头狮子,正是那枚在喷泉广场上吐水的青铜狮子头,奇怪的是,招牌上的狮子却并没有吐水,它的嘴巴紧紧闭着,像是什么都不愿意说。我走进去,啤酒馆里烟雾缭绕,有几个男人正坐在长长的吧台上用直口杯喝啤酒。我确信,在我还未踏进啤酒馆的大门的时候,他们正在谈论什么,可等我走进去后他们就不在说话了,像是被谁按下了暂停键。他们透过烟草燃烧的烟雾看我,脸上带着明显的防备。
我要了一杯小麦啤,啤酒的口感像冰一样,我掏了掏口袋,里面果然有一把硬币,不消说,自然是这座城市的法定货币。我从口袋里掏出一枚硬币放在酒馆昏黄的灯光下,材质或许是镍的,很沉。意料之中的是,硬币的反面也有一头闭嘴的狮子头像。
这座城市还有什么东西上没有画着这头狮子的?我不解的问。
那是我们的象征。人群里有人回答道。
我把那枚硬币抛向天花板,然后那枚硬币便消失掉了,不用说,这也是这座城市的象征。于是我说,我是才来到这里的,有很多地方我并不了解情况,你们有什么要送给我的忠告?
我的话刚说完,那几个人却感到如释重负,酒保是一个长了年纪的男人,脸上长着乱蓬蓬的灰白胡子。他自从我进来便一直擦拭着手里的杯子,不过眼睛却始终瞟着我。这里的人全都戒心重重,就算对一个外来的人也不愿例外。
如果你真心愿意接受我的忠告,那个老酒保说话了,那么第一要紧的事就是管好自己的嘴巴,那样你会少很多麻烦,走到外面去,最好把它缝起来。
我原以为这只是一句玩笑话,可老酒保却板着一张脸,周围都没人说话。也就在那个时刻,我在他们的脸上再一次看到了那头青铜狮子。
谁统治着这里?我问道。
我们这里从来不允许提起那个名字。其中一个人说道。
我们也只在电视上见过他的样子,看起来是一个高大的美男子。另一个人说道。
不过我的邻居家的妹夫是一个车夫,他每个月往皇宫里面拉一车在未名湖里打捞上来的未名鱼。那种鱼极其鲜美,产量又极低,只有那个人才吃的到。未名湖的波涛非常凶猛,每个月总要死掉几个渔夫,不过对于我们这个幅员辽阔的国家来说,死掉几个渔夫实在算不上什么值得关注的事情。
有人提醒他跑题了。
于是他把话题像一列匆匆掉转车头的火车一样转了回来,他说在一次运送未名鱼的过程中,邻居的妹夫在皇宫看到了那个人的真正模样。他的身材确实高大,不过人的躯体上却长着一只牛头。虽然这间啤酒馆的人除了我之外都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了,可他们依旧被这则奇闻怪说吓得捂紧了嘴巴。
难以置信。我说。
我们已经破例向你说了太多了,外乡人。按照这座城的法律,我们都要被判舌刑,也就是由专门的行刑队拔掉舌头。而那个人(说话的人指了指刚刚讲述故事的人)犯的罪要严重的多,他不仅要被判决舌刑,还要被放逐至深山,那里终年不见阳光,时间长了也就失去了做人的资格。
看吧,我们的命运突然就交给了一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外乡人。有一个人说道。
都怪这里把我们管的太严格了。
酒保向我解释道,有一些不满当权者的人会把这里当作一个隐秘的聚居地,只有在这里他们才可以一吐为快,说一些不被允许说的话。你还不知道,这里对言论的控制极其严格,外面的街道上安装着一些圆形的语音采集器,那些仪器会采集人们不满意的言论并传输到位于皇宫内的数据处理中心。数据处理中心会将采集到的语音同数据库中存储的关于人们的声纹进行比对,并以此逮捕发布言论的个人。
在我们成年以后,会有人专门采取我们的声纹,每五年更新一次,事实上,声纹是很难发生变化的。另一个人补充道。
上个月刚刚颁布了一项新的法律,语音采集器可监听范围大为扩张,甚至包括我们的卧室中。这下就连说梦话要得注意规范了。
过不了多久,这里也将保不住了。老酒保对我说。
他们的这番话引起了我的兴趣,我决定独自前往那座宫殿,以此验证关于那个人的传说是否真的属实。就在这个时候,外面的街道上响了一阵雷声,像是有飞机把炸弹丢到了啤酒馆的门口,接着一阵难以描述的暴雨降临。坏天气也许能让我变得更加隐秘,于是我告别了众人,酒保则送给我一把黑色的长柄伞,伞尖则是金属打造的。
即使在我自己的梦中,这座城市也经常令我感到危险重重。天上的雨水像是将整个大西洋翻过来一样往下掉,城市的东西两侧各有一座高耸入云的山,山是黑色的山,正如云是黑色的云一样。我撑伞走在已经聚集起雨水的街道上,有一些装载燃烧不充分的发动机的汽车从道路的中央驶过,我意识到,这条路的尽头正是那座大门紧闭的皇宫。
正如酒馆的人所说,每一台的路灯上面与建筑的房角上都安装着一只黑色的语音收集器,即使在这样恶劣的天气中,它们也始终恪尽职守的工作着。这个世界上总有那么一些东西,看起来脆弱不堪,但是却始终稳定的发挥着作用。我走在采集器的下面,几乎每十米就能看见另一个。
人们都害怕它,我心想,正是因为它具有人们无法对抗的强大力量,所以他们就只能待在昏暗的小酒馆里自怨自艾,或者干脆像其他人那样把自己裹起来。他们的做法使得这一切都毫无前途,就像这座在暴雨中慢慢腐烂的城市,而那座皇宫则一直待在我们目之所及的地方,高高的,悬挂在这座城的每一个人的头上。事实上,我脚下的道路确实更加陡峭了,因为我一直走在一条向上倾斜的石路上。
那一把硬币一直在我的口袋里撞来撞去,似乎是在讥讽我的自不量力,我又在很多地方看到那个闭嘴狮子的头像,这一次是在迎面而来的一辆校车上。孩子们盯着我,他们的嘴巴像狮子一样紧紧闭着。真是无处不在,对方的控制网络已经因多年的运行而变得愈加稳固和成熟,试图去摧毁它,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甚至是不明智的。
其实每一座城市都有一个或多个传说,另一个我突然在我身旁出现说道。请不要对我的出现感到奇怪,毕竟这只是一场梦。
我感到理解。
另一个我继续说道,那些传说虽然看起来荒诞不羁,但确实是每座城市存在的基石,城市的文化来源于传说,而文化又反过来以难以感觉到的方式控制人们,像一张网把所有一切都收入囊中,于是产生了一个更为宏大的叙事。
于是我请另一个我讲讲关于这座城市的传说。
故事发生在很久以前(这样的故事总是发生在很久以前,正是因为时间给它蒙上了神秘的面纱而变得难以考证),有一只黑色的狮子居住在这座山谷中,它性情暴戾而且食量极大,人们不得不把自己的食物全部奉送给它,否则狮子将会惩罚人们,居住在这座山谷中的居民苦不堪言。直到有一天在山谷的外面来了一位骑马的骑士,他告诉人们,自己有一把锋利的剑足以匹敌狮子的獠牙,他还有一身坚固的铠甲足以抵挡狮子的利爪。于是人们欢天喜地,他们送给骑士许多食物与水,骑士在山谷中与黑色的狮子大战了三天三夜,最后终于将狮子赶出了山谷。于是人们在骑士与狮子大战的地方建起了那座皇宫,骑士以及后代都将居住在那里并接受人们的尊崇。
很明显,现在居住在皇宫的那位自然就是骑士的后代了。
是这样的。另一个我回答道。
有意思的传说,我对另一个我说道,不过是继承的权势,这在历史上并不新鲜,可以说是相当平庸的把戏。
脚下的路开始变形,我们走着走着被甩在身后的城市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到了我们的头顶,我们开始身处于深山的迷雾之中,除了雨还一直在下。
又是一个迷人的把戏,当权者故意把通往皇宫的这最后一段路设计成了莫比乌斯环,使得我们所处的空间被打乱。可以想象,当下面那座城的暴民走到这里时,将会何等的惊慌失措。我不得不赞美这一系列的设计。
当做梦人发现梦中的不合理之处时,也就是梦即将崩塌的征兆,而这个梦处处透露着诡谲,无时无刻不再提示我这只不过是一场梦。对于这里我无非是一个事不关己的外乡人,老酒保的烟斗里喷出的烟雾我还可以闻得到。所以这也就是我继续走下去的原因之一。
我们一起跨过一道石门,石门修建的十分高大,是我平生见过的最大的一道门,门的材质是当地常见的黑色石头,两旁各有一头雕刻的狮子。我猜测这道石门的含义是代表了权力的威严性,因为我看到它的时候只想到了这一点。门后的世界依旧阴冷、潮湿,那座红墙黄瓦的巨大宫殿已赫然眼前,除了那位车夫,或许还没人像我一样走的这么远。
这里并不戒备森严,偶尔能看到几个神情疲倦的狼头人,手里拖着一条生锈的铁枪结伴走过那些高大的围墙。我头一次把破败与宏伟放在一起去形容同一个事物,这座宫殿的复杂性远超我的想象,无数二元对立的概念得以体现在它的里面,悲凉与辉煌、矮小与雄壮、野蛮与现代、理性与非理性,使我看不清它本来的模样。这是我无数次想象中的高大建筑,第一眼我就爱上了它,它由权力与贪婪构建,它即是神话本身。
我走进去,像走进女人的子宫,一种温暖与荒凉的气息同时包围了我,我感到兴奋与失落,也许下一刻我就要死去,但也许我会永远存在于宇宙之中。走进这里,使我回到了生命的原始状态。
铁座上那个高大的身影注视着我这个不怀好意的侵入者,大殿上点着十二座火把,我看不清它的脸,因为太暗了。
我已经等了很多年了,在我这里,时间已经失去了意义,就像冷却下来的岩浆那样,我把它们都丢到一旁。那是一段无聊又漫长的岁月,我无数次注视着这大殿上的每一块石料和石板上的纹理,我弄清了它们的数量,也熟悉它们纹理的形状。大殿深处那个人告诉我,这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难以想象。我对他说道。
永生是一种酷刑,它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我,有那么几百年的时间里我试图弄清自己的名字,可认识我的人都已经死去了。庞大的记忆压垮了我的海马体,我开始丢失一切较远的记忆。所以说,我忘记了自己的名字,也忘记了从何处来,只记得终日坐在这间昏暗又冷清的石头宫殿里。
外面的人恨透了您。我对他说。
我?他不解的问。
我掏出一枚镍币丢向大殿深处,硬币掉在大理石地砖上,清脆的声响在宫殿荡漾。我在黑暗中想象着那枚硬币的反面朝上。
大殿黑暗深处那个人的喉咙咕咕的叫着,像是把一坨黏糊糊的东西咽下去,他挠了挠自己的皮肤,许许多多的鳞片掉下来。他的声音在里面传出来,和我隔着无数数不清的岁月。
一切不过是为了系统的稳定,言论会造成不良思想的传播,尤其是那些容易挑拨人们情绪的坏思想,它们像污水一样布满整座城市的地下道。您得把它们掐灭在萌芽之中,所以我发明了那些语音收集器,它不仅可以及时阻断言论的传播,也会根据收集的数据,建立一个完善的数据模型,通过数据模型我可以更好的明白当下正流行的思潮。语音收集器是一个伟大的发明,您也不得不去赞美它。这座城市已经换了太多的主人,他们自始至终都没有找到这种完美的控制方式,所以不得不一个接一个的灭亡了。只有我,可以永延帝祚。他无不骄傲地说。
不得不说,我倒是和他谈的很愉快,他也愿意对我和盘托出,又可能是因为他觉得没必要去隐瞒什么。我自认为是一个厚道的人,所以我不得不把自己打算刺杀他的消息告诉了他,可他并不感到吃惊。他唯一好奇的是我打算用什么杀掉他,整座宫殿空荡荡的,而我浑身上下都没有一把武器。
除了那些打算杀掉我的人,从来没有其他人登上过这座宫殿的台阶。他说。
也许您的故事值得万代传颂,可您唯一的缺点就是活的太久了。他倒是没有说错,我没有带一把武器就这么匆忙的来到了这里,此时的故事像一部小说的情节那样难以开展下去,我们都尴尬的等待着对方的回应。
我得在梦醒来以前解决掉他,因为人几乎不会再做一次同样的梦,我已经走到了梦的深处。也许我有一个很好的提议,我对着铁座上的那个人说,说不定我会用手里的这把伞杀掉你。
他站了起来,居高临下的看着我,由于光线的短缺使我难以看清他面部的表情,那是一个长着硕大牛角的男人,那人身体结实的像个雕塑,相比之下我手里的伞显得滑稽可笑。宫殿四周的壁画开始剥落,画上的男女正看着我们。
我用力掷出手里的伞,它穿过宫殿浑浊的空气朝那个高高在上的男人飞过去,在三分之一的皮秒里我看到了这个男人的前世今生。那把伞不偏不倚的击中了他的心脏,他在惊愕中看着这一切无可挽回的发生。
我走出摇摇欲坠的宫殿,有一些飞鸟正看着这一切,我对盘旋着的飞鸟说,去把这个消息告诉所有的人,他们的王未作任何抵抗便被杀掉,也许更重要的是,此宫殿塌掉后不可再建。切记切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