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书 No. 14 白色的西西弗斯

最初,我并不喜欢白色。你大概可以从我的穿衣上可以感觉到。
商场富丽堂皇,人们习惯把玲琅满目的衣服铺满整层楼。如此庞大规模,身处其中,让我产生了轻微的窒息感。我一边在心中痛斥消费主义制造了太多「垃圾」,一边为了购买称心如意的衣服,而感到手足无措。即便我曾欣赏过一些艺术作品,也自认为有了一定的审美水平,但它们从未帮助过我服装搭配。我的经验如初生婴儿,是一颗飘落在海滩边上的小小沙子,一朵大浪呼过来,卷着认知和审美在服装的海洋中兜兜转转,寻不着出路。
我放弃了思考,不在乎什么最佳搭配,而是换了个思维方向,转而去寻找最不容易出错的选项。最终,深色的,如黑色,蓝色,就是最正确的答案。人们虽然大多对黑色充满偏见,但此刻的它竟放着光辉,在我面前张开双臂,等待着我冲向它的怀抱。即便它是众多选择中最无趣的那个,也不妨碍我将它穿在身上。
同时,我还能享受它带来的额外好处。比如在我用洗衣机清洗衣物的时候,永远不需要考虑分开浅色和深色。只要一股脑的将它全部扔进脏衣篓,倒入洗衣机,剩下只需要电机的翻滚与噪音就能帮解决所有问题。
如果生活如黑色衣服一般持续着,那么生活即成了一滩死水,不再鲜活而多变。我习惯了漆黑带来的便利,以至于当我审视名为生活的衣橱时,深色的黑洞已经将一切灵感和搭配吸了进去。伸手不见五指的天空笼罩着大地,我行走着,竟然觉得一切都是如此理所应当,于是忘记了关于浅色的一切,忘记了白天与彩虹。
尝试购买一件白色的衣服,成了改变的开端。
通常,人们参与典礼和聚会来庆祝最美好的时刻,例如获得学业,获得第一份工作等等。我对它不感冒,但就和垫子下的豆子一样,如果不做些特殊的事情,总觉得缺少了什么。于是,购买白色衣服的契机,就这样自然而然的降临了。
其实从颜色角度来看,我常穿深色衣服,是合乎常理的选择。我的肤色偏暗黄,早些年倘若不是开口讲中文,差点就被当成了东南亚人。有时我会懊恼,但始终不知道向谁抱怨,向父母,向基因?实在过意不去。后来到了德国上学,冬天匮乏的紫外线悄然把我的「发源地」往北推进不少,如今终于获得了中国人的皮肤,可喜可贺。将皮肤和身上的衣着颜色对比,很容易相见,浅色衣服配深色皮肤,会让皮肤显得暗淡,反之,皮肤则会变得亮丽。这也算是着深色衣服的一件乐事。
既然契机已然降临,那我势必要将它捉住。
我溜达到卖衣服的店里,如原来那般审慎地挑选起来,但这次却从容不少,因为只需要挑白色的就好。揣起两三个备选的方案,钻到了试衣间。面对镜子,虽然仍觉得自己丑憨憨的,但身着白色衬衫以后,整体精神面貌的确改变不少。颜色会改变气质,这话并非玩笑。当然,我也不能否认,这其中是否藏匿着太多新鲜感。但就上述所言,这不是花钱的消费活动,而是一场让生活得以蜕变的仪式。谁说仪式就要大张旗鼓,只要是意识到位了,不论做什么,都兴许是件大事。
我同它相处了一阵,好似生活中多了一个老师,无时无刻的给我做出指点与提示,而这些,是我在黢黑的阴影中从未发现的。
与黑色截然相反,为了保持白色衣物的洁净,你不得不消耗更多能量。以我为例,从穿上它的那一刻起,就需要开始戒备。生活中,那些看似平凡的东西瞬时成了值得被关注的对象。任何台面的边缘都可能在衣服上划出痕迹,任意的工具都可能沾染着异色的污渍,但凡一个不小心,身上就会刻划出我的活动印记。虽然它会无时无刻提醒着我的存在,但我似乎并不太需要,甚至有点嫌弃。
不仅需要提防外部侵扰,还要担心内部的混乱。我作为一个男性,虽然有勤勉清洁身体的习惯,但毕竟不是什么仙人,身体的油渍还是会隐隐得从皮肤渗出。穿着穿着,袖口,脖领,就会出现难以清洗的黑色污渍。污渍的出现,就是洗衣机发动的号角,不过,这冲锋的号角未免太过频繁,乃至于到了后期就十分疲倦。
穿着白色衣服给我生活带来的麻烦,总令我十分在意。如果精力消耗有等级,那白色肯定在最高级,相反黑色或灰色处在最低级。在记忆中,我们总能搜寻出关于颜色的刻板印象,例如白色很多时候会出现在「高级」的场合,庆典,婚礼,酒会。而黑色时常和葬礼或严肃庄重的场合捆绑在一起。「白马王子」是合时宜的,但「黑马王子」则显得混沌暴躁不少。试想一位多日没洗澡的贫穷乞丐忽然穿着一身纯白色的衣服出现在闹市区,非常强烈的违和感。
黑色达到了熵变的极致,是混沌的终极代名词,而白色却代表了纯洁与新生,宛若婴儿一般。就如一副还没开始创作的绘画作品,无暇的白色画布是旅程的起点,黑色的画布则是该作品的彻底终结。当然请不要误会,从艺术角度看,颜色与作品是可以被区分开来,不论什么颜色,都不影响作品本身散发出的能量。不过从创作角度讲,乌突突的黑棕色是最容易被调和出来的,反倒是白色却可以让画材店的老板大赚一笔。
购买白色的衣服,看似是一场消费主义的胜利,但对我而言,它成了一块矗立于生活中的石碑,上面记述的,不是廉价的热敏纸显现出的价格清单,而是立体而复杂的转变。是习惯上的,也是意识上的,它太过复杂,以至于我自己也难以辨认上面到底写的是什么。我走在大地上,白天和黑夜终于开始轮番替换。在夜里,我仿佛钻进了温暖的被窝,那里从没有什么我需要担心的,而到了白天,我则需要去消耗注意力,保持清洁和躲避。
对于在生活中特地加入白色,从而牵连出的额外麻烦,不禁让我想到了西西弗斯推石头。「引火烧身」,可以改成「引石上身」,我不断地推着石头上山,就如同不断清洗白色的衣服。对此,我竟然没有一丝的沮丧,反倒是生出了活跃的意志。
这活跃的意志,如同北极星,在反复震荡的生活中指引着我前进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