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半生
我妈一直很喜欢强调我半岁不到的年龄会说话,但到一岁多才会走路这件事,但是她并不知道我很早就有记忆,并且能对人的行为做理解思考的事。
最早应该是我祖母去世前的事。大概在我四岁前后,那时候我同祖母一处睡。床上有一床厚实的蚊帐,我那会儿还是个好奇宝宝,自从学了祖母编辫子的技能,奈何自己头发一直很短(我妈怕我秃头,坚持我要留一头短发),所以遭殃的便是这床蚊帐。我把蚊帐撕碎成长条,然后编成一条条辫子,挂在床上。晚上奶奶看到后傻眼了,她一边温柔的怪我,一边换掉了床帐。后来,我怕再忍不住编辫子,故而每次伸手摸到帐子,在网纱上摩挲一阵就强制自己住手。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了忍耐。
后来祖母去世,我四岁半。祖母在陪我睡觉的时候,突然起夜。仿佛受到了神的预示,我睁眼问了一句:奶奶,你去哪里?她温柔的说:去一下厕所,马上回来。听完,嗜睡的我就死死睡去了。可是,第二天清早被爸妈喊醒,祖母已经被从医院送回来了。他们并没有撒谎跟我说奶奶只是睡着了,只是冷静地说,人总有生死,奶奶去世了,将来我们也会离你而去。于是,我开始明白了死亡。
后来的睡梦中,我总是很容易因为些许微动惊醒,生怕错过一个细节导致亲人再莫名离我而去。
奶奶去世后,直到“头七”结束,我一直噩梦不断,总是梦到在“地下世界”神游,到处都是莫名的鬼魅追逐我。我问爷爷:奶奶死后会去哪里?真的有鬼么?祖父回道:鬼,信则有,不信则无。但是人死后,肉体会被埋进土堆里,被各种生物细菌啃咬侵蚀,逐渐腐烂,逐渐化为土壤里面的肥料。我:那不会疼么?祖父道:死的时候,眼睛一闭,便再无知觉了。那是我第一次深刻理解死亡的含义,并开始对死亡这件事产生了恐惧。
我不想被生物细菌啃噬,又害怕火化了便再无复生的希望,反复思考很多年也没找到除永生外更好的办法。
后来,父母注意到我的路痴体质。我从小没学会爬便开始走路,导致失掉了方向感。大概很早父母便背着债,为了尽快还债,早出晚归在外做小生意。6-7岁的我,终于捱不住对爸妈的想念,独自去找父母。当我走到大姨家门前的时候,我便擅自哭了出来,因为我迷路了。便留在大姨家里度过了半天,此后父母顺其自然把我托付给了大姨。我才意识到,独处陌生世界是如此可怕。
再后来,我终于意识到时间的流逝是因为祖母的忌日,方才意识到时间过去了3-4年。那天,我们几个小孩一齐在家里的院子里摘祖母生前种的橘子。我站在最后,看着他们吃酸涩的青橘子面露不悦。我刚才想到祖母曾说过,时候不到的橘子永远是酸涩的,人要有耐心。我想到祖母,便哭着回家同爷爷说起这件事。爷爷问我几岁了。我说,8岁。他说:那么你奶奶去世4年了。很多年后直到现在,我依然对生死,时间概念模糊,每每睡梦中总觉得只要我不回老家爷爷便不会去世,祖母也才去世两三年。可是,当我醒来,彻底恢复神智才明白沧海桑田的深意。
再后来,当我10岁,爸妈还完贷款,当着我的面算账。妈妈数落我爸给人做担保,把本来只有10多万的贷款,直接加码到了近30万,害得他们辛苦多年才还完。后来,她还跟我强调,不要超前消费,负债的日子不好过。不要为人做担保,更不要借钱给亲友,因为一旦还不上钱不仅损失了钱,还损失了亲友。她的教育,直到今日依然影响着我的行为和思考。
但他们不曾料到,时代变化,负债已经成了当代人的一种生活必然。虽然我尽量只有一张信用卡,但终究难免最终杠杆加身。
在我初中后,爸妈开始让我参与他们算账报税等事。我妈每天让我帮他们算账,教我计算利润。每年报税,也让我同她一起算如何能少交税,多留住一些利润。我问她,为什么要交税,这不是凭本事赚的钱么?我妈道:国家提供了环境给你凭本事赚钱呀。虽然不太明白稅为何如此高,但是却明白了国家的粗浅含义。
后来,我妈出去置办原料,采买货物,都会带上我。每次付完钱,都带着我大声的说一声谢谢。我问她,我们不是付了钱么,怎么还要说谢谢。她回道:这世上谁都不容易,一句谢谢是感谢店家辛苦服务的。后来,我养成了无论如何都会对人说谢谢的习惯。我发现大家听到谢谢后,神色总会轻松愉快很多。
那时候的环境,总是友好乐观的,每个人都坚信人心向善,只要努力,不用互相侵轧也能越来越好。
我从小就听我妈总说人情债难偿,所以她每次与亲戚有生意来往,都会多少吃点亏,生怕占便宜。我一开始并不明白其中缘由,直到我高考那年,表姐到家里来借钱拓展生意。我妈一脸为难的拒绝了,但因为没有人情上的亏欠,表姐也无话可说,只是默默的走了。我才发现,钱债还钱,人情债却不知道以多少的钱能还完。所以,亲友之间更要明算账,在钱上公正往来。
经济发展就好像一个巨大的时代背景色,一直贯穿着我和我妈的一生。在我还是初中生的时候,我妈总对我说她当时下岗潮那时候的事。她憋着一口气果断开店做起小生意。东奔西走,尝试各种营生,最终在改开后有了可观的收益。有一天,她要去买一件好看的羊毛大衣,店主嫌弃她一身寒酸,对她询价的行为嗤之以鼻。我妈下了决心,当天一定赚够钱带回。果然,她一天赚够了千元,花了700多买下了那件大衣。虽然买来后发现不好看,因为太厚实,也没有适合的季节穿它,但它依然保留在我妈的衣柜中,以作为当年壮举的炫耀的证据。
后来,城市化发展,当地旅游业发展,她的生意不难做,赚的不少。彼时,她正处在一个全盛的年纪,意气风发地对我说:女人啊,还是得赚钱,晚点结婚的话我可能发展的更好。并嘱咐我,不能过早恋爱结婚,要先做好自己,赚够了钱,成熟了再说。我默默地记到了现在,以至于错过了很多人,说不得后悔或者不后悔,只是对比她现在催婚的状态,不胜唏嘘。
因为当年赚的多,花钱自然也豪气,人也更开朗豁达。她本来就是个很会享受生活的人,那时候我家里总是有最新款的电器,每一间房都配置了一台大彩电,甚至很早装了电脑上网,家里的装修也是最时髦的,衣服鞋子也会穿的时尚很多。她总是叮嘱我,做公务员多无聊,一眼望到头,还是得做生意。对比她如今劝我们考公务员,大概同时代也有很大的关系。如果不是图稳定,谁不想自由自在呢?
再后来,念了大学的时候,因为金融危机的传导,生意已经不再好做了,竞争环境也更卷更艰难,她已然放弃事业再起的念头,思想也转变的保守起来。后来种种,她已然不再像年轻时候的她那般豁达开阔,不知道她是否有注意过。最终,我们从最亲密的母女关系变得逐渐生疏,相互不理解。但我是按照她对我的教育来做事的啊,她总是忘记了年轻时代的她,被时代的洪流裹挟地泯然众妈矣。
好像每个人都是时代的一部分,又被时代所影响,成了时代的缩影。大家从开放乐观的状态,终于卷入了闭塞消极的境遇中去了。不知道那个时代是否能再来,我最爱的母亲如何能重现年轻时代的风采。不得而知,终将不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