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密朋友 第三章
1
再次相遇的那个夜晚,我们将内心不宜说出的话坦诚相告以后,气氛变得轻松又甜蜜。
周野说他很想同我做朋友,我握了他的手,像学前班的小孩交换过玩具分享过零食那样,我们已经可以确认彼此不再是萍水相逢的际遇,而是获得准许,可以进入各自世界里的重要朋友。
周野很难与人恋爱这件事,与其说不会对我造成困扰,甚至可以说正中下怀。
我也讨厌恋爱,讨厌那种互相有所期待以及势必要向对方做出承诺的关系。
大概因为我对自己可以持续的爱一个人不抱信心吧,两人相互依赖这件事要么让我觉得幼稚,因为势必会走向破裂;要么让我觉得虚伪,因为他们在轻许诺言。
我不愿依恋任何人,也不想被人依恋,一段关系一旦牵扯到需要互相做出承诺从而让我难以脱身,我首先就会感觉到恐惧,想要逃离。
如果要谈到人生理想这种事情,那么自己本身成为一个完整的人,在任何时候都不必向别人索取关爱就是我的理想。
相比于建立长久的关系,能和自己喜欢的人尽兴的相处是我更想拥有的人生体验。
周野告诉我,爽约我的那一天,他躺在床上没法让自己起来,只是一个劲儿的流眼泪。
“真是不好意思啊。”他说。
“我有时候也会那样,真的。”我回应道,真的,想到那天我一个劲儿的在舞台下哭的时候,他原来也那么不好过,我心里一点气都没有了。
“也许是因为我们相似,才能和你讲一些很难同别人讲的话吧。上次见面以后我就在想,很多我自己都已经忘记的事情,因为你问起来我才重新找回了它们。当时我就想,说不定你对我有某种魔力。”
他的话让我心里暖呼呼的,“会这样吧,心理学上有个说法叫做自体客体,大概是说,自我这个概念是从与客体对象的互动当中慢慢发展来的。所以关系这东西实在奇妙的很,我们同不同的人相处,会呈现不同的自我。”
成都的夜更深了,天空从灰蓝的色调渐渐变成藏蓝色,灯光不算耀眼的灰暗小路上抬头能看见皎洁的月光。明天会是一个大晴天呢。
我们从热闹的街区走到僻静的小巷,穿过整条安静的居民区又回到车水马龙的主街道。我们回答着对方各种各样的问题:如果可以消除一件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最想消除的是什么?
周野说是小学被校霸殴打的时候尿了裤子,我说是小学转学的时候严重的口吃总是被笑话。
如果可以无限循环过着同一天,希望是怎样的一天?
周野说,想带着驱蚊水,面包和水壶,在天气不冷也不热的时候躺在大山里。
我说想回到小学的暑假,在无限循环的一天看完所有的《海绵宝宝》。
“你最喜欢海绵宝宝里的谁呀?”他问。
“我最喜欢章鱼哥。”
“哈哈,我也喜欢。”
如果可以获得特异功能,你希望是什么呢?
“我希望可以飞。”
“你小时候的偶像是超人吗?”
你经常做梦吗?
“经常做,我还会把自己的梦记录下来。你想看吗?”
“才不看,怕不是什么猥琐的梦。”
“没啦。”
小时候特别想要却没有的东西是什么?
我说是索尼的超薄CD机。
“是妈妈。”
我心里颤抖了一下,不知道该接什么话。
“我妈那时候不在我身边。”他说,“身边只有爷爷。”
我不想话题太伤感,于是自我调侃道,“我小学的时候就不和我爸在一起了,不过我也不想要。小时候觉得男人很烦,倒不是烦男生,是烦男性的大人。”
“嗯,我身边也没有榜样性的大人,小时候。孩子怎么受伤大人也无动于衷的。”周野沉默了一会儿说,“要是我有小孩子,我会保护她的。”
“该怎么保护小孩子呢?”
“会杀死伤害她的人。”
2
从那天晚上以后我和周野的联系变得密切,他不习惯用微信聊天,于是我们在周中也常常见面。
我知道他在写一部青春片,他喜欢同我追忆很多儿时极其琐碎的点滴往事,同时我又感觉到,他在刻意隐去最重要的部分不想立刻告诉我。他鼓励我向他提各种各样的问题,有时候他会滔滔不绝地讲出一段细节清晰的故事,有时候他会沉默不语,独自把玩心事。对于他不想马上讲出来的事情我从来不去追问。
每次见面我们都漫无目的地走路,全神贯注的聊天。聊自己的经历,聊善于叙事的导演是如何讲述青春故事的。
和周野交往的那段时间我感觉自己清醒,感性,认真又专注。好像过去如何努力都很难实现的状态如今轻而易举就达成了,协助他梳理故事的过程对我而言也像在创造着什么珍贵的东西。我得以从琐碎无聊的日常里挣脱出来,进入一个新的天地。即使在与他告别以后我也很长时间沉浸在那种状态里不愿回归日常。为了能在那种状态里存在的时间更久一些,我尽可能减少与人闲聊,打法时间的活动。不同周野见面的日子我也用来看电影和认真思考,以便下次相聚可以为我们的对话提供更多建设性的观点。
整个八月我都没再见过小源,她约了我三次都被我拒绝了。
“最近不太能见人。”我胡编了一个理由,“状态很差我。”
“你不会要死了吧?”小源说。
我在电话这头笑了出来,“嘴巴怎么这么毒啊你。”
“我嘴巴再毒也没有你的心肠歹毒。”她声音的确不高兴,“你是不是和之前说的那个叫周野的人恋爱了?”
女人的第六感真的太准了,我和周野交往的事情没和任何人说过,小源却凭自己的本事猜到了。“没有恋爱。”我说,“只是偶尔聊聊。”
“我就知道。”她声音冷冷的,“熊子欣,你要是真的抑郁了难受了我肯定感觉得到,你那边的能量场明明好的不得了,还和我装蒜。”
小源最近很爱讲能量场什么的,在我看来几乎像是通灵术一般。我沉默无语,她继续说道,“周末我过生日,你看着办吧。”
说完她挂上了电话。
你看着办吧。
这话可真像威胁,而且小源这次还是认真的。电话挂断后我心里有点堵,小源到底觉得我们是什么关系呢?做朋友不就是互相尊重彼此自由的吗?难不成我还要为她尽什么责任不成?
我站在走廊里叹了口气,直到那天下班前还是心烦意乱。
如果这次不去为她过生日,我们的关系可能真的会崩盘,而且会让她心碎吧。这么一想我还是去了。
小源的生日聚会定在一个网红餐厅里,她在门口看到我很开心,我送了她一张我们之前常去书店的储值卡,小源抱着我说了句谢谢,“今天人有点多,可能会顾不上你,你自己玩开心点。”她说。
吃饭的时候坐了一大桌子我不认识的小源的同事们,我像个走错了房间的客人,默默吃自己的东西看着时尚小姐妹相互吹捧,热烈的讨论美妆和明星话题。饭局结束又转战了KTV,我本来和小源单独一起的时候很爱唱歌,可今天这么多陌生人,我那唱功就不想出来丢人了,只是独自窝在角落里玩手机。
“在忙吗?”周野发来了消息。
“不算吧。”
“我剧本写好了,你想过来看吗?”
“现在吗?”我看到手机里的时间显示是10点05分。
“嗯。”他说,“来我家。”
我感觉自己脸上很热,我很想去,想看他的剧本,想看他住的房子。
我抬头寻找小源,她正好推门出去了。
我在洗手间外面等了一会儿,小源出来了,脸上还挂着那种应酬时候的有点商务感的笑容。
“我有点累了,想先走了。”我说,“生日快乐。”
小源刚才的假笑脸一下就垮了,眼圈也极速泛红,我被她这副模样搞得十分窘迫。
我想拉一拉她的手,被她一把甩开了。
“怎么了你?”
“你不想来就不要来,有必要一直玩手机给我脸色看吗?”她当真发起了脾气,“我知道今天这场合有点乱,可你也不至于单独跑来和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你要走吧?你这么不待见我为什么不干脆和我绝交算了?”
我被她搞得一头雾水,“你在说什么呀……怎么就扯到要绝交了。你希望我和你说什么呢。”
她眼泪汪汪地看着我,嘴角动了动,想说什么又终究没说出口。
她一言不发地在水池那儿洗了把脸,这时间里我尴尬地像有小虫子在背上爬,而我又没办法把那东西抓走。
小源抽出一张纸巾把脸擦干净,又掏出口红对着镜子涂着,“可能你觉得我是在无理取闹吧。可我心里真的担忧了很久,担心我们已经不再要好了。”她再看向我的时候眼神变得有些冷酷,“熊子欣,你不要以为自己谁都不在乎谁都不想依赖,这样就很了不起。谈恋爱也好,做朋友也好,是要付出耐心和爱心的,凭着兴趣同人交往,就像凭着利益,那东西一旦消失了就什么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