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见证的柿子传说
在很长的人生岁月里,我都没有将柿子当成一种水果,更不曾觉得它有什么特别之处……毕竟在我们家乡,它实在是太常见了。

直到看了电影《小森林》,无论是原创的桥本爱版,还是翻拍的韩版金泰梨,都有做柿饼的画面:也不知道是她们俩个中的谁,居然用柿饼拌萝卜吃,还说“既脆又甜”,应该也会辣辣的——尽管她满脸享受,可我绝对不会尝试的,那种口感或许蛮好,却并不适合我的味觉。
其实,最早让我觉得柿子也会有好印象的是《我的机器人女友》。这部原创电影出自韩国导演郭在容之手,他单枪匹马挺进日本影视圈,既编又导:由绫濑遥饰演那个从未来穿越而至的机器人,带着从生死关头逃过一劫的次郎(小出惠介饰),回到他因地震而毁掉的故乡……在故乡,一切都是从前的模样,小次郎还能够看见“奶奶”站在被称为柿子树之家的台阶上,笑容可掬,甚至连亲切的呼唤都能够听得见。
于是,我也想在故乡,将记忆里和柿子有关的画面,搜腾出来,分享给那些不曾来到这里的人们。
堡子城
我们这个地方,大路边,硷畔上,深沟山顶到处都能看见柿子树。通常是孤伶伶的一棵,有时候也成双结对,甚至三五成群,但是像位于我们村西北角堡子城,这种几十上百的柿子树林集结的地方,却是极少的。尤其是在过去,那些年还没有瓜果园林的种植基础,农作物以粮食为主,农人们往往连蔬菜也不舍得种植的田地里,怎么可能有柿子树占立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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堡子城不一样,它的兴起与我们这里的一位风云人物有关,甚至可以说那就是他的发家老巢。他最为显赫的时刻,应该是领受委员长的嘉奖勋章——据说,他曾带着自己的队伍翻山越岭去陕 北剿 匪。听起来像个传说,可过去的老人们都知道,他在极其鼎盛时期的势力范围:西至临潼县城,北到渭南,南管蓝田……秦岭在我们这里转了个弯,就像是被抱在怀里,所以铁炉塬的东南角全是山。
就算是曾经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人物,落魄了也很难堪。他的人生最后岁月,是在我外公的饲养室里度过的。从公 捕到处 决(看热闹的人从十里八乡赶过来),应该有不少日子,外公说自己看他饿得实在是可怜,还偷偷地塞给过几个馒头——本应“敬他是条汉子”,不过不识字的外公并不这么想,冒着自己挨批的风险,只觉得人挨饿的时候看着很凄惶。
他家在我们北边的村子,因此他们村的人称呼我们村为沟南睢。两个村子相隔的这条沟,曾经都是我们村的地盘,包括堡子城(因为我们村也有过极其显赫的大户人家)。只是,在他风光的那几年,把我们村很多地方“买走了”。

时光变迁,等到我们这一代人开始成长,堡子城就成了孩子们的战场。我们村的娃不承认堡子城的“归属”权限,常年在此“巡查”,他们村的娃自然也不肯罢休,于是两 军对/垒的阵仗时有发生,通常都是我们胜:以将他们赶出堡子城为荣。
那时候,我们的武器如果不是割草的镰刀——大约近身肉搏的时候需要,可在我的记忆里并没有发生过;便是拾柴火的粗树棍,或者勒柴草的绳索;而大多数时候,都在互掷土块:动用石头和瓦砾,就像是超越了冷兵 器的重/型武 器。
如今还记得大一点的孩子,为此曾做过弓箭……事实上,我那时候的年纪,只能有呐喊助威的份儿。

也许是长久以来堡子城都是我们村的归属地,也许是我们村的人为堡子城“认真努力”地付出过,也有或许在他们村的人觉得堡子城不值当等等因素,反正堡子城里的柿子树,几乎一直都是我们村的人在采摘。只不过,理论上来说,堡子城名义上是他们的。
现实,也就是事实很复杂,远比名义和理论上要更复杂。

说起来,现在的人可能不会相信,村与村之间怎么可能产生领地归属纠 纷(文明的说法就叫进行土//地买卖)?然而,他们那些人的时代,别说抢地了,还抢老婆呢!
有个比外公年长几岁的鳏夫,是个独眼。村里的舅舅们告诉我,他曾经给XXX(那位风云人物)背过枪——也就是贴 身警//卫之类,时值小学尚未读两年的我们哪里懂得这些词汇。可是后来,听大人们私下里说过,鳏夫的老婆其实就是谁谁的妈妈;而这个谁谁的父亲,那些年在任生//产队///长:忽然有一天,鳏夫回家之后,察觉自己的老婆已经坐在了别人家的炕上……背后的关系其实很简单,就是他年轻的时候很有才能,娶的媳妇太漂亮了;在时运不济的时候,就只能认栽了。

所以,当我头一次听说“丑妻、薄田、烂棉袄,是人生三大宝”的时候,犹如看到老子在《道德经》里面说的“我有三宝,持而宝之: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一样,立马就深信不疑。
柿子树,总是长在没人在乎的地方,似乎不经意间,它就已经长大成材了。
柿子品种
因为果实是柿子,所以叫作柿子树。
柿子树也开花,只不过那个花朵实在是有些丑陋,反正人都不肯注意到它有没有开花,然后就结下了果实。柿子在差不多成型的时候,人就能够“想方设法”地吃了。
最先是用冷水泡,泡到没有涩味,就可以吃。说不上有多好吃,毕竟柿子皮还是绿的啊。在那个缺衣少食的年代,能塞进口里的东西,就要尽量下咽到肚子里,这样便免去了忍饥挨饿之苦。

等到柿子开始变黄,树梢冷不丁还会挂上红柿子的季节(无论什么物种,似乎都会有些个别总是着急早熟的),就可以暖柿子吃。暖柿子是个技术活,水温必须控制好:少年的时候,黄昏里摘上半盆柿子,经过一晚的温热,明朝早起上学时我就可以从锅里捞几个,拿着当早点吃。
现在不行了,已经没那么好的把控力;也不敢过火,于是就只能多浸一些温水,通过延长时间的合理性来取得成功。
这种合理性,最关键的地方,还是要选对柿子品种。
柿子有好多品种,而且每一个品种,本质上都有自己最适宜的用途,否则就不会被人们留存下来。
理论上任何一个品种的柿子,都可以暖柿子。然而实际上,我们只会选择空心柿子来暖熟了吃。强调一下:有一种柿子,我们叫空心。
空心柿子特别甜,大小适中,除了暖来吃,还是做柿饼的好食材(等一会专门说柿饼),也能存放到隆冬,所以家乡最多品种的柿子树就是空心。

牛心就很大,不太甜,但是多油渍。我一直都不怎么喜欢这个品种,觉得它呆头呆脑,完全就像傻大个一样。直到这两年,我学会了做柿面馍:柿面馍做起来一点也不复杂,将柿子去皮,果肉拌点白糖搅匀,放些面粉和起来,然后煎熟——就是费油,非常的费油。
做一次柿面馍,能用掉成斤菜籽油,放在过去:“这差不多是全家人几个月的食用油哩!”

在我们这里,最受宠的柿子,恐怕要数火晶柿子。在所有柿子品种当中,能够提着皮儿,转两圈就能将整个柿子剥干净的,也就只有火晶柿子。火晶柿子非常甘甜,晶莹剔透,冰天雪地里挂在树枝上,不止只是一道靓丽的风景线,还有它红红火火的样子,看着十分喜庆。
就算是摘下来,火晶柿子也能保存到寒冬腊月,心底细腻的人家还能用它作为春节期间招待亲朋好友的美食嘉肴。

难道只有我感觉光秃秃的柿子树,就像是人的脑电波……在天空里张牙舞爪
和火晶柿子一样,最容易被保存到冬天的柿子是火旦。它的皮厚,更耐搁,也很甜,缺点就是个头太小了。作为成年人,一次能吃十几个,还意犹未尽……所以,火旦没有火晶柿子火。
火晶柿子属于临潼特产,是实至名归。
有人在这个时节来过兵马俑,应该是遇到了那些提着篮子卖火晶柿子的妇人,有滋有味地吃过了这个,从此念念不忘。我也很想将我们的火晶柿子,邮递给远方的朋友——只是这份诚意,也只能想想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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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因是柿子不好运输,当然可以快递生火晶柿子,但是怎么变熟呢?这才是问题的关键所在:我们从家里拿的生柿子,在西安的房间里存放,十个有九个柿子不是变熟,而是发酸,最后无可奈何地扔掉。
在家熟好的火晶柿子,用纸箱最多搁两层,不敢摇晃地端到西安,这才有口福尽情享用。
火晶柿子能够保存到严寒三九,是有条件因素限制的。以前,我们农村人会在树上搭架,用苞谷杆上覆下盖,就这样让它过冬。总结起来,大约就是保存在阴凉、通风的地方……究竟是不是如此,我也不敢打包票。在农村,熟好的柿子便开吃,坏了的就扔掉。反正它也不矜贵,谁在乎呢?
至于其他的柿子品种,反正每个地方都有,大家都差不多,不提也罢。
柿饼
柿饼,应该算是柿子的集大成者。
因为柿饼好吃,真的很好吃。截止目前,我还没听说过有谁讨厌吃柿饼。冬天的柿饼,就像夏天的西瓜,广泛受到人们的喜爱。
如果说有人不喜欢,大约是他还没有吃到好柿饼。
空空般若 ,赞 11 今年,用手机拍的做柿饼短片
柿饼之所以好吃,我觉得最大的原因,应该是挂在外面的柿子,饱经风霜——吃了霜的柿饼,香甜极了。再次强调的重点为,上好的柿饼是起了白霜的柿饼。
贮存柿饼的最后一道工序,就是等它“起霜”,我们方言叫潮酶子。柿饼表面上厚厚的“白霜”,是从柿子里面发散出来的,甜而不腻,美味可口……用所谓的科学手段检测,它属于一种真菌。大约由于这个原因,作为出口的柿饼,富平人不让它潮酶子。富平柿饼,主要出口韩国,前些年走货非常强劲,于是产生了品牌效应。
倘若平心而论,富平柿饼并不好吃。这绝不是信口开河,因为我不但吃过,还曾为此去过当地——十多年来,鄙人是以拍纪录片谋生的,由于某种缘故参与过一个关于富平柿饼的专题片摄制工作,故而有些了解。富平柿饼的销路,在本地始终打不开的原因,想必就在于此。

点击链接:当年的日记《富平故事》,公众号图文还在呢。
连带着,富平人为此培育的尖顶柿子树,也失去了市场。(发这个牢骚,是因为我家在石榴园里培育了为数不多的富平柿子树,到现在都开始结柿子了,还没人要——显然已经成了一个不小的麻烦。)
从理上来讲,任何品种的柿子都可以做成柿饼。实际上,最好吃的柿饼,应该是空心,不光是甜蜜度数高,还有它不大不小的特征。
柿子太小的话,镟完皮之后就剩不了多少果肉,况且一个一个地做起来超麻烦,忙活了老半天却搞不出什么成果;柿子太大的话,镟一个顶一个,很容易产生成就感……可它蕴含了巨大的风险。

镟完的柿饼,需要用绳子串起来,通风晾晒。如果都像今年,镟完柿饼的那几天秋高气爽,也就好了。然而,老天爷不管你镟不镟柿饼,更多的时候阴雨连绵,“秋风秋雨愁煞人”的古训总会有点道理的。
换句话说,在柿饼还没有干好的时候,遇上了连阴雨,柿饼就会坏掉,前功尽弃,那是它真的发霉了。
柿饼在第一次晾晒好之后,就要收起来,捂着,让柿子里面的水分渗透出来,我们家乡话叫作“出水”。出水之后,再挂起来晾晒;晾晒了的柿饼,还要捂起来,出水……反反复复,如此这般,一直到“它好了”。
它好了之后,就是潮酶子。
空空般若 ,赞 3 早些年,一个雪后消融的日子,拍到母亲晾晒柿饼
整个工程有多久?从金秋时节,一直持续到白雪皑皑!
我家的柿子树
千年柏,万年槐,不信你问老柿来!
小时候,曾被人问起这句话,哪个树活得最长久……大约,柿的发音同于四,所以小孩子会以为要问老四才知道答案。
柿子树的寿命,会很长很长——我也看过有人分享《酉阳杂俎》中,段成式说柿子树有七德:一为长寿;二为树荫大;三无鸟巢秽物;四无虫蚀(指树木本身);五叶彤而美艳,可供赏玩;六硕果累累;七落叶肥大可供书写。
如是而知,堡子城里的柿子树,从那位风云人物植育至今,几近百年,于人而言或许对应着弱冠之初,想必往后将愈来愈繁茂吧。关于这类的话题,总嫌过于沉重,就此掠过也好。

也不知道,等我到了超过七十岁的年纪,还敢不敢这样,把自己架在树上……
我个人以为,柿子树除了幼苗培育期,一期一变;待到成了型,似乎永远就是那幅模样了(毕竟,它可以活得过上万年之久)。我们家的一棵柿子树,就算是我小时候,也没觉得它粗壮:每一回跟着大人去采摘,仰望上去,总是亘古不变的样子。
那是一个我们叫作“罐罐”品种的柿子树,所以我们叫它罐罐树。它的果实不算小,样子像个贮物的瓦罐,也算高产,可并不怎么甜……我们通常会以颇为粗暴的方式打折,不担心坏烂的后果,在于把它弄回来是酿醋的。
我有好多年都没有去看它,前些日子想起来,为此还专门请教了父辈们:罐罐树现在还活得好好的,只不过那块地划归了XX家的宅基地。
很多年以后,那人会不会指着我家的罐罐树,对着他的孙子说:咱家后院里的这棵柿子树,是下面村子里你那个伯伯家的……因为他家的辈份比较高,我就脑补了这个画面,不禁虎躯一震。呵呵!

说真的,总感觉是我们辜负了柿子树。
譬如,有人吩咐孩子采摘一些柿子树叶,弄回家做茶喝——然而这样的经历,我平生也只见过一次。幸而,如今已经有人在收集柿子柄,据说能够入药,可以卖了换钱。
柿子浑身都是宝,而我却知之甚少。
想要细数,脑海中却浮现起从前,我家也有过一棵很大的柿子树。柿子树的一半是空心,枝繁叶茂;另一半也是空心,力势衰微:这是因为它临近路边,有一半树根已经悬在半空中……后来,由于道路拓宽,就被砍伐掉了。
没有见到它被砍伐的情景,那些年的我漂泊在广东讨生活。记得有一年回来,看见它被截成最重要的一节,倒放在家门口。树杆很粗壮,有一个成年人都环抱不完腰身。柿子木硬度很高,可以用来做擀面的案板,至于它的归宿,好像并不是如此。
我真的有好好地纪念了那棵柿子树,证据就是去年夏天,拍过的电影:孩子们在树下写作业,荡秋天,分享刚偷来的石榴……只不过,场景是借用了别人家的柿子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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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为可惜的是由于没钱,电影半途而废,迫不得已改成了微电影(就算是勉强撑着拍完,捉襟见肘,连音乐都做不起,至于其他的就更是妄想了。所以没钱,千万不要玩电影,因为玩不起咯)!
说实在的,虽然这棵树也是悬在硷畔边,其下也有过一条小路,却不似我意向里的样子:因为周围的农田,不再种庄稼,那些长起来的花椒树,掩盖了它孑然一身的孤寂感……

仅凭回忆来纪念的事物,活波波地浮映在脑海,泛起来的宛若相思愁绪,想要它有多美好就会有多美好。
印象里,那棵空心柿子树,曾经温暖过我们一大家子人很多年的岁月,不只是它的香甜,还有酿造的酸醋,以及浮现着的曼妙身姿:永远坚毅挺拔,定格成郁郁葱葱,仿佛一幅长久凝固在画卷里的模样:亭亭如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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