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是一场漫长的告别
1
那是一个海风终年肆虐的城市，空气里总是漂浮着海水的咸腥味道。第一次在大连看海，是我来这个城市上大学的时候，那一年，我刚满十八岁。
在开往金石滩的轻轨上，我站在车窗前眺望远处青色的山峦，我清晰看到车窗玻璃倒影出自己的样子，小平头，黝黑的皮肤，一身清净索然的运动服，有些土里土气。身边的座位上坐着一对大学生模样的情侣，穿着适合在沙滩行走的拖鞋，我猜测他们应该不是像我一样是第一次去看海。
那个时候的我，没有看过大海，没有谈过恋爱，一直生活在北方的一座小城市里，只有小的时候独自去北京看过一次升国旗，就再也没有离开过故乡。所以高考报志愿的时候毅然决然地要去外地上大学。
决定来大连，是因为这里的大海。
车厢里突然传出即将到达金石滩站的播报，但是车窗外却还是山岭和农田，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去看海，我感觉到我的心脏开始收缩，攥紧拳头等待。
突然，仅仅是一瞬间，广袤无际的大海突然占满了车窗外的视线，大连的海是那么地美，仿佛一片蔚蓝色的幻觉，我轻轻屏住了呼吸。
2
海边站立的那个人，是顾明耀。
他白色的衬衫迎风飘扬，没有系上，露出壮阔的胸膛。他就站在海的那里，海风将他声带的轻微震动送到我的耳蜗深处，产生经久不绝的巨大回响。热烈的阳光将他黝黑皮肤的光泽倒映在我视网膜的每一处神经上，我的脑海从此铭记他的模样。还有他手掌心里的温度，我曾经伸手就可以触碰得到，那时我应该不顾一切地抱紧他，他也许不会惊慌，只是温柔抚摸我的头发，我曾经离梦想如此接近。
可是当我意识到的时候，我已经离开了大连。
第一次知道明耀的名字，是在大学班级的见面会上。那个时候我们刚刚进入大学，白天的时候我们在学校里军训，夜晚吃过晚饭后去班级里参加第一次班会。
我坐在教室靠近窗子的位置上，夏天凉爽的晚风不断吹拂发梢，每一位同学都要站到讲台上向大家介绍自己。我看见他走上去，有些羞涩，低沉的声音说，我叫顾明耀。然后沉默地坐回座位上去。从此那个名字便印刻在我的灵魂里去。
我后来曾多次回想那个夜晚。我想象着如果人死后可以选择回到人生中的某个时光，那么我愿意回到大学入学的那个夜晚，我会在教室明亮的灯光里走上讲台，向大家大方地介绍，我是来见我此生最爱的一个人的。
我一脚踏入海边浅浅的水洼，海风呼啸，所有的画面都是深蓝色的，有些寂寥的，有些孤独的，深蓝色。
暮色下的海浪簇拥上我裸露的脚踝，我以为我可以就此踏入回忆的漩涡。
3
人生是一场漫长的告别。
曾经年少的我告别了故乡来到大连，现在又告别明耀来到日本，生命的轨迹被命运的潮流推涌着蜿蜒向前，如同乘坐火车长途旅行，那些告别了的人，如同窗外一闪而过的一棵又一棵行道树。
这一年我一个人，心里总是宁宁静静的样子，我离过去越来越远，那些人的喧嚣声响也离我越来越远。
与素锦的联络越来越少，他是我大学时代在网络上认识的男子。我们曾在同一个网站发表日记，我看到他的第一篇日记，混杂在网络众多的文章之中，可是一瞬间将我抓住。仿佛漂浮在海里的文字，而我是孤独坠海的人，他的身影就是那样轻易地跃入我的眼睛里。
他的那篇日记里写他刚刚大学毕业去上海找工作，走在繁华的南京路上，当他看到自己喜欢的FOREVER21店铺时欣喜若狂，是那样单纯的快乐，他高兴地手舞足蹈，手里还举着刚吃了一半的包子，那一年他刚好21岁。
在他那篇日记的最后他写，21岁万岁，永远21岁。
是在那一瞬间，被这个单纯炙热的男子所打动。从那之后开始追踪他写的日记。
他会写自己大学的时候希望在傍晚的时候散步，走过夏日茂密的梧桐树，他曾在那下面和心爱的男子亲吻。
于是我也喜欢上了散步，每个闷热的夏夜，独自起身穿上球鞋，去学校的操场一圈一圈地走。
后来我们熟悉了起来，得到了他的联络方式，决定出国的那段时期是遥远的素锦陪伴着我。在我熬夜复习的时候，一条又一条鼓励的短讯传来，面试成功出来之后我第一个打电话的人是他，在电话里与他分享我的喜悦。
那一段时间，他曾是我的信仰。
已经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和素锦联络，不再期待他关切的讯息在手机上如同黑夜里的星星闪烁起来。心里不是不沮丧的。于是主动联系他，说了一件无关痛痒的事情，孩子气地告诉他，我在日本学校的分班考试中取得了很好的名次。
他过了很久很久才回过信息来，说真好啊。
就再也没有回响。
我等了很久，没有回响。
我理解他，理解他对我的疏远和冷漠，是我不够好，于是默默从他的世界消失，将他的联络方式删除，就这样，我曾以为的青春里的最后一个爱人，消失了，而我们却从未相见。
4
大连的冬日，我经常一个人去看海。从学校西门走出去向右转，沿着路一直走一直走，什么也不用想，就能走到海边。冬日的海边寂寥无人，海水澄澈纯净，有深紫色的幻觉，只有偶尔，会遇到远处独自蹲在礁石上抽烟的男人。
曾经情绪溃烂的时候会漫无目的地走在这里，海风刺骨，吹得耳边嗡嗡作响，海鸥的翅膀拍打耳膜，走着走着突然像被抽空力气一般，软绵绵地垮下来，露出脆弱的神情。我想让路过的人看到我的寂寞和绝望，也许这样，他们就会过来对我说一句，你好，你需要我的陪伴吗？
可是没有这样一个人。
当时的我在心里发誓，去了日本以后不能再让自己这样寂寞，我一定要找到愿意陪在自己身边的人。
此刻的我正在留学生宿舍走廊狭小的水槽边费力洗菜切肉，脑海中突然想起曾经的自己，曾经如同冬日大海般孤寂的心情。
思索一下目前现在的处境，我和郑重约定好每天一起做饭吃饭，今天放学后他要去学校的弓道部，所以由我来做晚饭，我站在异国一栋公寓楼的小厨房里，心里早已规划好晚餐的菜单，我准备做一锅土豆炖牛肉。
将食材一样一样洗净，切好，放进锅里的时候郑重刚好回来，他换好睡衣来帮我忙，不自信的我将放盐的任务交给了他，他拿着盐罐豪迈大气地往锅里撒，我在一旁看得胆战心惊，心里想今天的晚饭一定会很咸。
小小厨房有暖黄色的灯光照下来，锅子里在缓缓冒出温暖的蒸汽，发出幸福的咕嘟咕嘟的声音。我和郑重坐在屋子里一边等一边聊天，聊他在弓道部学会的射箭姿势又吸引到了多少女生，他给我摆，很英武的样子。聊我白天课堂上始终不擅长的微积分，做到头疼的微观经济学。直到他突然说，好像有什么东西烧焦的味道，我们才想起厨房里的土豆牛肉，冲到厨房打开锅盖，发现里面已经是一锅焦掉了的黑乎乎的东西。
我们两个人对视一眼，开始哈哈大笑，最后还是去了楼下的寿司店吃寿司。
在寿司店我们还在聊天，好像有说不完的话，穿着白色围裙的大叔在帘幕后面用大手不停地捏出寿司，几杯啤酒下肚后郑重有微醺的感觉，我看着眼前的一切，心里默默想，当初海边的那个梦想，好像已经实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