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大河波浪宽
我们中国人在其他国家人面前总引以为豪的是我们中国的历史是如此悠久,然而只有在一个国家面前也不得不表示一下谦虚,这个国家就是埃及。与古老的中国一样,埃及也是大河哺育出的文明,中国人记忆里的祖国是“一条大河波浪宽”,想必古埃及人也是。 我是从雅典抵达开罗的。我到雅典去看卫城,看古希腊的剧场和集市,怀想悲喜剧、辩证法和民主政治是怎样在这里诞生的。在古代,从希腊到埃及的这段跨越地中海的航程或许需要几个月的时间,而如今,不到两个小时的飞机就可以从海洋文明的坐标原点到大河文明的杰出代表,我仰望的目光的尽头也从两千五百多年前一下子延伸到了四千五百多年前,相当于从中国的孔子时代一下子到了传说中的黄帝时代。古希腊的希罗多德曾记录过金字塔,而在希罗多德的时代,金字塔也已经矗立了上千年了,相当于今天的我们去看一座唐代建筑。 抵达开罗是晚上九点多钟,一下飞机,空气中的暖意涌上来,就像非洲大地的热情。车子飞奔在开罗郊区的大道上,两边同样飞奔的车子卷起尘土,透过朦胧的一层尘土,后面是夜市摊的灯红酒绿。车子飞奔许久,忽然望见远处的夜色中有几个三角形的黑影,是金字塔。 第二天便真的到了金字塔。一块巨石有大半个人那么高,这样的巨石一层一层堆叠上去,站近处看仿佛就是一座山。然而金字塔的内部却很逼仄,狭长的通道低矮处不能直立,要弯着腰很费力才能爬上去,爬上去之后却只有一座不大的墓室空空,中间一个石棺空荡荡而已。金字塔旁边等候着许多养骆驼的人,招呼游客去骑骆驼。他们会把你带到远处一座地势较高处,在那里吉萨金字塔群大大小小数座金字塔都一览无余。其实如今的金字塔旁边就是繁华的闹市区,站在高地上可以清楚地看到开罗的人家一扇扇的窗户,然而一转身,还是只见一片无垠的黄沙,黄沙中大大小小的金字塔彼此静默。

开罗整体的色调是暗黄色的,暗黄色的房屋,暗黄色的沙山,把整座城市衬托得很神秘。然而很遗憾,没有揭开开罗神秘的面纱,连著名的哈利利市场都没有去,第二天便匆匆上路了。因为我要往沙漠的深处去。离开城市不久,车窗外就是一成不变的黄沙,一条笔直的大路将沙海分开,在视野的尽头处抬升,仿佛直冲天际,等你终于开车越过了原先视野尽头抬升处的山丘,就会发现前方还是这样的一个山丘,下山,再上山,到底什么时候到达,没有人知道。沙漠中手机也没有信号,你唯一可以做的就是等待。 然而这样的跋涉是值得的,撒哈拉沙漠中奇异的景象会是一生难得的体验。我们先到沙漠中的一家酒店,算是一个中转站,把行李卸下,吃一个便饭,便换乘另一辆越野车,上面载着沙漠露营所需要的一切,跟着两位贝都因人向导出发了。贝都因,是阿拉伯语居住在沙漠中的人的意思。两位贝都因向导是年轻的男孩子,未必有我的年纪大。他们不通晓英语,只会简单的“photo”“go”一类的词汇。他们开着吉普车带我们在沙漠中狂奔,茫茫的沙漠没有路,只有前人留下的还没有来得及被风抹去的车辙,也没有路标,只有自然景物可以做路标,如果没有当地人的带领,想必是很难走出去的。许多难行的路段车身倾斜程度堪比过山车,这时我们“矫揉造作”地惊叫,坐在副驾驶的小哥便回头看着我们,调皮而善意地笑。我原本以为导游和我们说的“沙漠越野”是在一片开发好的景区玩两下,是个意思便算了,没想到是实实在在地开着越野车越过一片片沙海。沙海里矗立着一座座白色石英岩的石柱,甚至可以说是石山。不知道这些石山原来有多高多大,只知道千万年来,它们在人迹罕至的地方兀自接受着风的洗礼,被风磨平了棱角,却遗世而独立,从一座大山逐渐化为无数根巨大的石柱。这些石柱尽管奇形怪状,但都可以看得出风的痕迹。原来即便是透明的空气流过,也都会留下如山的铁证吗?而过了一会,白色的石柱消失了,地面上又铺满黑色的石块,核桃般的大小和形状,贝都因人小哥跳下车去,为我们捡了许多,捧在手里重重的。

经过一下午的穿行,我们终于找到了一块🧾平整的沙地安营扎寨。贝都因人向导为我们搭好帐篷,做了晚餐,我们在沙漠中围坐吃晚餐。晚餐过后,星星出来了,原来真的有肉眼可见的银河,在此之前我都因为那些满天星斗璀璨的照片是只有功能精良的相机才能拍到的。人世间的高山流水无数,而一无所有的沙漠里,却藏着天上的风景。我无法确知一下午的跋涉使得我们到底离上一个可以使人定居的点——那个酒店——有多远,而即便那个酒店也是处在一片荒芜之中,只是离通往城市的公路略近一点。我只能想象我们的帐篷在撒哈拉沙漠中的某处,漂在沙上,就如孤舟漂在水上,除了远处的一点亮光是和我们一样露营的人,从我们这里往外几十公里,都不会再有人烟,只有我们几个互相依偎。贝都因人向导打起鼓唱起歌,虽然听不懂,但可以看得出他们有一种单纯的快乐。躺在帐篷里,想象着国内的亲友,想象着城市夜晚的喧嚣,才发现现代世界其实是整夜无眠的,除了今夜在沙漠中的我们。忽然想起来诗人海子路过青藏高原上的德令哈时,苍茫的戈壁使他不想去关心人类的夜晚,今夜的我也在荒漠,今夜的我也两手空空。于是我打开微信,发了一条朋友圈: “姐姐,今夜我在撒哈拉。” 却没有信号。 顺带一提,我前面说到的那座沙漠中的酒店,老板和我是同乡,在约旦和沙特打拼多年,又来埃及淘金。在沙漠中买下一百亩地,除了用一小片地建了这个酒店,还自己开采了地下水,准备种水果,以火山灰中种出水果为特色。他自称是中国新型职业农民,雄心勃勃地给我们讲述他的发展蓝图。众所周知,种植业在中国是投入高、见效慢,很辛苦的行业,不知道这表面冷峻而锋利的撒哈拉沙漠,是否其实是多情而慷慨的,让他在这片新天地,在这惟余莽莽的火山与沙漠之间收获一份甜蜜。让我们祝他好运。 其实古代埃及文明的重点不在开罗,后期的法老也不再兴建金字塔作为自己的陵墓。开罗其实是阿拉伯时代的埃及的中心,古代埃及文明的中心其实在卢克索,许多神庙在那里,或者在阿斯旺。 在阿斯旺附近有着著名的阿布辛贝勒神庙,四个高大的拉美西斯二世的神像并排端坐着,风吹日晒也岿然不动,已经这样坐了近四千年。如今,他们的面前是阿斯旺大坝拦水形成的巨大水库,四千年了,他们仍在,大河仍在。这座神庙在建造的时候被设计为每年的拉美西斯二世的生日和登基日,早晨的旭日会穿越60米长的幽深的庙廊,照亮神庙尽头的神像。后来阿斯旺水库动工,神庙被整体搬迁,尽管经过现代科学周密的计算,这一现象发生的日期还是往后推迟了一天。古埃及人又是如何苦心孤诣地制造出这一现象的,已经不得而知。 而在卢克索,卡尔纳克神庙的柱子高耸,形成了一片石柱的森林。柱子和残存的墙上凹凸不平,刻满了各种神秘的图像。阳光正盛,墙面上光影斑驳,这些图案显得更加扑朔迷离。很难相信,如此高大的建筑建造于将近四千年前,彼时的中国还是传说中的夏朝。如果说中国是一个早慧的民族,那么古代埃及人的早慧简直让人不可思议。然而早慧的民族或许也早衰,法老的文明轰轰烈烈了几千年之后,罗马人、阿拉伯人依次占领了这片土地。几个世纪后,说着阿拉伯语的埃及人已经对他们身旁高大的神像、墙上那些神秘的符号一无所知,直到近代才被重新发现。然而,尽管多少学者都在努力,古代埃及文明至今还有许多东西是无法被今人释读的,我们只知道它如何离场,却从不知道它如何到来,仿佛它从一开始就是以这种成熟的状态示人,没有生长的过程。这一点细想让人不寒而栗。


在卢克索,我们乘坐了热气球,在高空俯瞰这一片尼罗河的馈赠。热气球升上高空,可以清楚地看到我们刚刚穿行的城市与农田,只是漫漫的黄沙之中沿着尼罗河的细细的一条绿带。绿带像一条大河,或者说本身就是一条大河,是尼罗河的放大。绿色的大河宽广,到了我们脚下的位置却戛然而止,与黄沙的海洋泾渭分明。脚下是帝王谷,天子人生也终归于此处的尘土,带着他们无上权力的荣耀,也带着他们生而为人的悲伤。几座神庙屹立在荒原上,虽然在它们脚下仰视它们是如此雄伟,然而站在高空的热气球上看这些神庙,它们也如此渺小,它们也很落寞。体验完热气球,要乘船返回河对岸。太阳落在西边,所以埋葬法老的帝王谷在尼罗河西岸,而东岸,太阳升起的地方,是太阳神的神庙。乘船过河的时候时间尚早,朝霞照在河面上,河面上的波浪便一闪一闪泛着金光。想必古埃及人看见此景,也一定会感叹这一条大河波浪宽的景象。


下一站前往红海。红海是世界上盐度最高的海域,也是没有任何河流汇入的海域,所以海水非常的纯净,一片湛蓝,像是跌落到了地上的天空。站在海边,海风吹过,不禁想起来《圣经》中,摩西带领以色列人走出埃及,来到红海边,红海被东风吹开,海便成了干地的故事。远处的一座大岛是土黄色的,海水是湛蓝色的,湛蓝与土黄直接相侵,没有半点过渡。岸上也是如此,在埃及,红海是直接和沙漠相接的,一半是荒原,一半是沧海,两边都是如此浩大。所以当我在一个下午独自走在海边的公路时,旁边是一大片空旷的沙地,环顾四周,回想家山不知在何处,突然感到惊奇,自己怎么就一步一步走到这样一个天涯海角般的地方来了呢。几十年前,也有一位说中文的人旅居在撒哈拉沙漠,她曾说“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而我梦中的橄榄树又在哪里呢?

古代埃及虽然是一个大河文明的国度,但是仅仅靠大河的馈赠,无法供养一个一亿人口的大型现代国家,尼罗河谷的面积只占埃及总面积的百分之六。于是现在的埃及人靠海吃海,积极地开发海滨度假旅游,埃及的海滨已经吸引了不少欧洲游客在此度假。埃及人走出绿色的河谷,走向一片蔚蓝。游客众多的赫尔格达,热闹非凡,即便是夜晚也不止息,海鲜,烧烤,度假酒店,各色商店都是人头攒动,灯红酒绿,赫尔格达紧邻红海而建,万丈碧海倒映着滚滚红尘。 为了走向现代,埃及人改变的不止是这一点。埃及本是穆斯林国家,但是在阿拉伯世界却是相当世俗化的,对非穆斯林非常得宽容。我之前没有进过清真寺,因为听说许多清真寺不让非穆斯林进入,但是在埃及,清真寺的人刚刚做完礼拜出来,一个当地人见我在门外徘徊,便与我打招呼,我询问是否可以进去参观,他告诉我可以。埃及的一些女性,尤其是与外国游客接触的岗位的女性,有许多都不戴面纱。能够放下历史的包袱,欢迎全世界的客人,这一点在伊斯兰教国家或许是需要勇气的。 然而,埃及人的现代化之路似乎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埃及社会整体收入水平还不算高,与旅游相关的行业的收入几天就可以抵上当地人几个月的收入,导致许多埃及人见到外国游客都想宰一把客,或是讨要小费,或是漫天要价,或是假装没有零钱而不找钱,这些钱对外国游客来说或许不算多,但对他们来说却是不小的数目。这也导致走在埃及的大街上时,有许多人向我打招呼,我都不敢回应,然而他们中有些也确确实实毫无其他目的,只是想和你打个招呼而已。尤其是一些小朋友和我打招呼时,搞得我回应与不回应两难,既怕辜负了单纯的童心,却也害怕自己荷包大出血。我们的导游人很好,一路上为我们预订的酒店都是接待外国游客的豪华酒店,乘坐的也都是非常舒适的商务车。我们的车子在埃及的马路上行驶的车辆中鹤立鸡群,车子穿过拥挤、乱哄哄的闹市区,我隔着茶色玻璃望向外面,外面路过的一张张大眼睛的面孔也望向我,玻璃的颜色为这一切都加上了滤镜。那一刻,我总觉得与他们隔得很远,眼前的景象更像是在看一部文艺电影,哪怕下了车,穿行在集市中的时候也还是会有这种感觉。

2011年的时候,埃及经历了一场革命,执政三十余年的总统穆巴拉克被赶下台,埃及有了第一位民选总统。两年之后,军方又发动政变,有军方背景的塞西总统上台。埃及各处的治安管控都很严格,我们进酒店都需要安检。在机场过安检时,连贝都因人向导送给我们的撒哈拉沙漠中的石头也被没收了,因为工作人员认为那些石头可能会用来砸人,很遗憾。在马路上,每隔一段就会有一个站岗的士兵,持枪站岗,不留意的游客冷不丁撞见甚至可能会被吓一跳。从2017年开始,政府一直宣称国家进入紧急状态,至今未断。然而在如今的这位总统上台的这十年来,埃及整体治安趋于稳定,经济发展也比较良好。只是不知道埃及人是否觉得他们当初革命的目的达到了呢?我曾经尝试问过我们的埃及导游,但是她说自己不关心政治,没有给我答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