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花》的故事|五:陈小云的片刻(第九~十一回)
我工作的地方在上海南京西路,旁边是大名鼎鼎的张园。有时候中午吃完午饭,我就绕着张园附近散步,有时候下班了如果天气好,我就从南京西路走到另一个稍远点的地铁站回家。
某一刻,我会突然想到,其实和我《海上花》里男男女女相距并不遥远,尽管我们隔了一百多年的时间,可空间上是那么贴近。车水马龙、灯火辉煌的南京西路在英国人筑路的时期还叫静安寺路,从大马路(南京东路)过泥城桥(西藏路),再往静安寺方向,就是沪上知名的张园(书中化名为“明园”。当年这条路上,马车驶过,尘土四扬,男人携带着精致装扮的女伴坐着马车在静安寺路上飞驰,去往张园游玩,这是当年最时髦的生活方式。一百多年前的静安寺路上没有什么官小姐,阔太太,俏姨娘,即便是西风东渐的上海滩,仍受到传统中国文化规训,能踏足这里的女性也只有长三先生。
第九回的开始就是黄翠凤和罗子富坐马车,路上遇到了同乘一辆轿车的张惠贞与王莲生,四人在明园相见,一同占了位置品茗清谈。此后的故事变成罗黄转到王莲生、张惠贞和沈小红身上了。
让我们先回顾下这几回讲了什么。
第九回
王张罗黄四人落座之后,在那个春暖花开,天气宜人,悠闲热闹的午后,沈小红闯入了。她没有打扮,甚至满头都是油汗,直冲着张惠贞去,对着张惠贞就是一顿拳打。陪着王莲生出游的张惠贞没有带自己的娘姨大姐,只能吃亏挨打。这一场好戏直到堂倌叫来了外国巡捕才停歇下来。张惠贞肋骨受了伤,头面也被打坏了。众人都劝王莲生送张回家,王似乎有自己的考虑,只求黄翠凤的娘姨去帮忙送。王莲生同罗子富一起回到黄翠凤处。晚上洪善卿请客,王莲生和罗子富分别坐轿去周双珠的公阳里。在公阳里,喝酒依然是要叫局的,此时张惠贞不便出来,沈小红也不能叫,于是洪善卿提议就叫周双玉吧。本堂局方便,双玉还是一个出色的清倌人。这是周双玉本书内第一次出局。
而在这晚的酒局上,我们见到好久不见的小赵。他和张小村一起,席上还有葛仲英、陈小云、汤啸庵。
第十回
双玉要第一次出局,周兰替她找出局的衣服,给她弄头发,并教导台面规范给她听。双玉没有水烟筒,周兰就让大姐去双宝那里取一只给双玉用。王莲生在当晚的酒局上心神不宁,不过他惦记的并不是张惠贞而是沈小红。连饭都没吃,王莲生就约着啸庵和善卿一块到沈小红处了。蓬头垢面的小红还没有消气,一上来就要扑向王莲生,被劝住,又要自己寻死,撞在板壁上。
一场闹腾之后终于安静下来,沈小红向众人哭诉,王莲生原先答应了她要给她还债,还要包下她的生意,不再让她贴条子接别的客人,谁料出现了张惠贞,沈小红觉得自己大大受骗,王负心寡义。小红和她的娘姨阿珠连珠炮的发问和指责,让王莲生自觉羞惭。其实王的心里本来已经觉得对不住沈小红了,晚上王莲生就留在沈小红处休息。这一次拳翻张惠贞,沈小红打得出气,哭得爽利。她不是黄翠凤,也不是蒋月琴,她要什么就直接抢什么,王莲生好像命中注定要被沈小红所辖制,他一点办法也没有,乖乖伏法。
第十一回
这一回开始,众人离开,只剩沈王二人。两人独坐,互诉衷肠。终于“莲生一想没奈何,只得打叠起千百样柔情软语去伏侍小红。小红见王莲生真的肯去还债,也落得收场,遂趁此渐渐的止住哭声。莲生一块石头方才落地。”
此后便是火警,救火,莲生遇到陈小云。视角转到陈小云身上,陈小云第二天去找他的相好金巧珍。金巧珍的姐姐金爱珍住处离火灾发生地近,昨天晚上受到了惊吓。巧珍担心姐姐,央求陈小云带她去坐马车,能到姐姐处看看。陈小云跟着巧珍去了爱珍处,金爱珍是幺二,住处的娘姨大姐都没怎么见过长三的客人,对陈小云百般巴结,爱珍也是,倒弄得巧珍很不好意思。
结尾处马车催了好几趟了,小云、巧珍辞行爱珍。
第九至第十一回,以坐马车故事起,以坐马车故事终,可以当成是一个完成段落来看。对于“沈小红拳翻张惠贞”的故事我不想再多进行解读了。沈小红不同黄翠凤,这段故事几乎都是明写,小红执拗、刚烈,硬气的脾气读者可自己体会。只有一处提醒大家注意。在小红还未出现在明园时,特地写了园中“忽然又来了一个俊俏伶俐后生……”。这后生盯着张惠贞痴笑,王莲生看他大约是大观园戏班里的武小生小柳儿,便不再理会。小柳儿当然不只是为了看美女了,后面我们将再说他的故事。
王莲生对于小红和惠贞的态度在这三回之后,读者再不会有疑虑。黄翠凤旁观者清,她第一时间劝王莲生“我看沈小红比不得张惠贞,你张惠贞那儿,没什么要紧,就明天去也正好;倒是沈小红那儿,你就要去一趟的哦,倒还要去听她数说两句呢。”
明园拳斗,受害者显然是挨打没机会还手的张惠贞,可明眼人都默认,包括王莲生也知道要安慰的,劝住的是沈小红;张惠贞那里是可以缓一缓的。
明园一场戏,写沈小红和张惠贞离场。分别是:
“巡捕扬起手中短棒,吓散了看的人,复指指楼梯,叫小红下去。小红不敢倔强,同阿珠阿金大一路哭着、骂着上车自回。”
“赵家妈将银水烟筒交与黄翠凤,便去扶起张惠贞来。惠贞看看王莲生,要说又没的说。莲生忙道:“你气嚜不要气,还是快快活活回去,譬如给一只疯狗咬了一口,也没什么要紧……我等会就回来,你放心。”惠贞也点点头,搭着赵家妈肩膀,一步一步,硬撑下楼。”
而面对残局,王莲生眼中看到的是桌上一堆零碎首饰,知道是打坏了,此外还有瘪了的水烟筒,和破损的家具。王离开前告诉管账的,所有碰坏的家具“照例赔补”,其实他心中张惠贞那里的补偿方案也有了,瘪了的水烟筒,坏了的头面“照例赔补”就可以了,他眼中“拳翻”对张惠贞的损害和明园坏了家具一样都是可补的,可花钱赔偿的。但是沈小红那里呢?他真的要费一番心思了。
好了,不想再说沈小红他们的三角关系了,书中写得再精彩那也不过是妓女间的争风吃醋,不过是妓女与嫖客复杂关系的一面。与我们在传统文学里看到的浪漫不一样,长三堂子的高级妓女其实吟诗作画,更不会跟客人每天风花雪月。他们关心的是债清了吗?三节里客人有没有按时付局票钱?自己的头面好还是她人的头面好,你得了金我就要得翡翠,你办了双台的酒席,我就要一摸一样摆一场……
可能作者也知,这样连续性书写会令读者疲惫,于是我们有了十一回的“乱撞钟”。十一回是我最喜欢反复读的一回,也是我心中颇为重要的一回。

王莲生在沈小红处听到了四下乱撞钟,他知道是火警。有外场来报,在东棋盘街上,正是王的公馆附近,他很紧张。
书中写“莲生忙踹在桌子旁高椅上,开直了玻璃窗向东南望去,在墙缺里出现一条火光来。”王莲生着急急忙赶到东棋盘街附近打量情况,在那里他遇到了陈小云。当时外国巡捕带着众人已经在灭火了……
于是我看到了近乎现代化的灭火方式“(皮带)通常衔接做一条,横放在地上,开了自来水管,将皮带一端套上龙头,并没有一些水声,却不知不觉皮带早涨胖起来,绷得紧紧的。”。
以及后来直接把火打下来的“药水龙”。
我喜欢十一回,因为前十回的多线进展,人物络绎不绝出场,事情连连发生,已经让我有点疲惫了,阅读尤其是阅读长篇小说,有时候需要缓冲。十一回就是这个缓冲,缓冲不意味着平淡,作者用意外出现的火灾和灭火让所有人从前十回那种细致绵密的人事描写中抽离出来。如果我们稍微回想下就会发现前十回的场景基本就是在堂子里,大部分都是室内的酒局与活动,我们看到的是人情世故、场面应付、背后算计和明面争斗。这些故事的内核很现代,元素还是古中国那一套,官员、贵公子,帮闲的掮客,妓女、老鸨、和男女仆人;拔步床,三寸金莲,水烟筒,繁复的出局衣饰,说实话都透着旧世界那种腐烂的气味。直到十一回的火警出现,我们可能才真实意识到这个世界并没有停在古旧中国里,不是《金瓶梅》《红楼梦》《儒林外史》,这个故事在租界里,安逸颓靡的四马路其实是在英国人的庇护之下。
于是我们看到,这三回里两个重大的冲突。明园打斗和东棋盘街火警都以洋人的出现而终结。沈小红再横,洋人巡铺来了也要偃旗息鼓;火势再大洋人带来了水龙和药水龙也最终火舌黑烟俱灭。没有英国人也就没有租界里片刻安稳的小世界。作者仍旧冷静书写,我们也没有必要从国仇家恨或者中国三千年变局的角度去解读十一回中这次小小跳脱的情节。
但是读者仍不可避免地意识到我们看到的嫖客和妓女已经和传统故事里(如杜十娘、苏小小、李香君、董小宛等人的故事)的书写大大不同了。在一个巨变的时代内,每个人都不可幸免。
同时这次的跳脱,又让我们可以重看王莲生和陈小云两个人。
先说王莲生,之前我们只知道他泡堂子,鸦片烟瘾很大,此时我们了解他也是有公务在身,他还能和洋巡捕打几句外国话,多半是在上海负责一些洋务事宜。嫖客之外他的身份应该是当时洋务官员。
陈小云呢?他一直都只在附线故事里出现,甚至很多时候都只是酒席上的陪衬。而这次火灾,他再三劝慰王莲生不用担心,因为已经上了保险。对于租界上的新事物,陈小云显然比王莲生的认识更深。
火灭了,人也要散了。王莲生邀请陈小云去公馆里喝茶,陈小云说自己要回去睡了。于是王莲生也要离开(自然是去沈小红处),结尾两人同时离开王莲生的公馆,门口王老爷的空轿已经在等着了。莲生坐了轿子,小云一个人边走边望。
书中写道:
“小云见东首火场上还是烟气腾腾地,只变作了蛋白色,信步走去望望,无如地下被火龙浇得湿漉漉的,与那砖头瓦片,七高八低,只好在棋盘街口站住,觉得一股热气随风吹来,带着些灰尘气,着实难闻。小云忙回步而西,却见来安跟王莲生轿子已去有一箭多远,马路上寂然无声。这夜既望之月,原是的皪圆的。逼得电气灯分外精神,如置身水晶宫中。”
这可能是全书第一次从某个角色的视角来详细写景。火灾后的烟色、温度、气味、甚至触感都那么逼真,而最奇的小云眼中看到了月色。中国文化里千百年来反复颂咏的一个主题就是月亮,月光如霜,睹月思人,对月举杯,月下独酌……以往我们看到的是李白、杜牧、苏轼,这次我们看到的是一个完全不同的赏月之人,一个禄禄之辈,一个商人,一个钻营,帮闲,牟利的人。而在这个夜晚,这个处于变革时代的夜晚,所有浪漫气息的人和事都彻底消失的夜晚,在陈小云眼中还留有这依旧美的月色,甚至逼得电气灯分外精神。
可是月色中徘徊本来就是很虚幻的事情,让陈小云一惊的是黑暗中好像有一个无常鬼直挺挺站立。那鬼走到亮里来,方看清是红头巡捕(裹大头巾的印度巡捕)。
这一段我把它叫“陈小云的片刻”,被印度巡捕惊回到现实的片刻。这一切入梦出梦,不知何境何情何真何幻。
走在如今的南京路上,眼前红男绿女车流不息,如有人还拥有这陈小云的片刻,可以看看月色与天光,那么他的幸运已经跨越时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