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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看话题 >侯孝贤访谈|《刺客聂隐娘》中的现实主义:一个人,没有同类
2022年11月11日至13日,“2022海峡两岸恋恋乡愁主题展映”在杭州圆满举办。毋庸置疑,其中的“重磅电影”自然是三部台湾片,分别为侯孝贤的《童年往事》《恋恋风尘》以及徐小明的《少年吔,安啦!》。这三部影片一经开票秒售罄,可见其在影迷心中的分量。

作为台湾电影新浪潮的主将人物,侯孝贤的电影作品影响了一代又一代电影人的创作,包括韩国导演李沧东、日本导演是枝裕和、中国“第六代”导演贾樟柯等都曾提及侯孝贤带给他们的影响。2021年,侯孝贤荣获第57届金马奖终身成就奖(表彰他在电影美学的卓越成就以及对电影传承的苦心竭力),他在领奖台发表感言:“我喜欢电影,我拍电影,这就是我的信念。”

然而近年来,侯孝贤病痛缠身,2010年因急性盲肠炎,动手术割掉盲肠,2019年又传出他的认知功能、记忆力欠佳,好友廖庆松透露他在拍摄电影《刺客聂隐娘》期间操劳过度,肠胃出了问题,疑似肠躁症。

伴随疾病而来的是创作频率的降低,侯孝贤的上一部电影作品还是《刺客聂隐娘》,距今已有七年之久。其实早在2015年,侯孝贤就透露过,他的下一部新片是《河神》,改编自谢海盟的小说《舒兰河上》,故事架构谈的是一个研究水圳的宅男,在了解台北水圳的过程中,和年轻女河神相遇相知的故事。
但七年过去了,这个项目发生了诸多变化,据传侯孝贤将由独立执导、到与徒弟刘杰联合导演,甚至可能直接变为监制,拟定主演阵容为舒淇、董子健、张孝全、耿乐等(甚至一度传闻还有易烊千玺)。

在等待侯孝贤导演新作问世期间,我们习惯了不断回顾他的电影生涯,其中《刺客聂隐娘》可以说是他进入21世纪以来的巅峰之作。这部影片由舒淇主演,根据唐人裴铏的传奇小说《聂隐娘》改编,讲述了大唐天宝年间聂隐娘传奇救世的侠义故事。

本片曾入围第68届戛纳国际电影节主竞赛单元,并拿下最佳导演奖;获得第52届金马影展最佳剧情片、最佳导演奖,第35届香港电影金像奖最佳两岸华语电影,第69届英国电影学院奖最佳非英语片提名;入选各大媒体年度佳片榜单,荣登《视与听》杂志年度最佳影片等。

尽管《刺客聂隐娘》获得了影评人的一致好评,但仍然受到了一定争议。它于2015年在大陆院线上映,最终票房为6100万(投资8000万),对于普通观众而言,这是一部极度挑战审美的艺术片,“看不懂”似乎成了大众对此片的唯一反馈。而这种负面评价却不止于此,《第一归正会》《算牌人》的导演保罗·施拉德曾称“《刺客聂隐娘》是一部陈词滥调的艺术电影”。

然而对于侯孝贤的影迷来讲,这部暌违十年完成的力作仍然弥足珍贵,侯孝贤本人在2015年纽约电影节接受媒体采访时谈及了自己对这部影片的诸多想法。
侯孝贤访谈⬇️
Q:据说您从小就是武侠电影的忠实粉丝,拍摄《刺客聂隐娘》算是圆了您的武侠梦吗?
A:是的,我很早就热衷于读武侠小说。大概五、六年级开始,差不多把当代武侠小说都看完了。然后我又翻阅不同朝代的小说,唐传奇小说很短,有很多有趣的故事和人物。当我在国立艺术大学学电影专业的时候,我读了裴铏的《聂隐娘》,想着有一天要把这个故事拍出来。

Q:为什么要特别改编《聂隐娘》的故事?您的电影与原著有何不同?
A:就像我提到的那样,这些故事都很短,我首先是被“聂隐娘”这个特殊的角色所吸引,她在很小的时候就被道姑看中,道姑发掘了她身上的潜力,想将她培养成一代刺客。所以道姑跟聂隐娘的父亲说,想亲自训练这个特别的小女孩。聂隐娘的父亲当时是一位非常有名的将军,自然不会同意道姑的无理要求。但后来道姑在某天晚上绑架了聂隐娘,开始对她进行漫长的刺客训练。
聂隐娘学会了刺客的所有技能后,被道姑送回了家里,她的父母非常好奇她这些年到底经历了什么。聂隐娘告诉他们,她学会了如何杀死猴子、老虎甚至鹰。父母对她透露的信息感到非常震惊,不知道拿她怎么办才好。
至于我的电影,这部电影的彩色部分更像是对原著故事的忠实改编。而在前面的黑白序章涉及了聂隐娘的两次刺杀企图:一次成功了,并且发生得很快;另一次她去刺杀,当看到一个孩子在场时,她没有忍心下手,这两次暗杀企图其实也非常接近原著小说的内核。

Q:对您来说,《刺客聂隐娘》称得上一种新的创作尝试,那么武侠电影究竟有哪些吸引您的地方?
A:我和我儿时的伙伴都是武侠小说的狂热读者,我们会去街头小贩那儿买各种各样的武侠书籍。一年过去了,我们几乎读完了所有的武侠书,然后等着新书出版。与此同时,我们还会看其他黑帮小说或情节剧小说。中学时,我开始阅读很多国外的翻译小说,包括《鲁滨逊漂流记》《基督山伯爵》等名著。到了高中和大学,我开始接触电影,我一直在脑海里回想那些小说,尤其是小时候看过的武侠小说。
不仅如此,电影界也出现了很多非常受欢迎的武侠片,包括邵氏兄弟的传统武侠电影以及日本的武士片。所以我接手《刺客聂隐娘》这样的项目,一部分灵感来自于我童年的记忆,另外一部分来自于我刚入行时看到的很受欢迎的武侠类型片。

Q:武侠片的剪辑节奏更快,工作量更大,有没有考虑过在《刺客聂隐娘》中使用传统的类型技巧?
A:我深受当时日本武士电影的影响,它们以物理为基础,与中国武侠电影的类型非常不同。这个唐传奇故事很写实,很符合我之前的风格,现实主义是我想在这部电影中保留下来的主要内容之一。虽然这是一部武侠电影,但我希望所有的动作都植根于物理——没有人能抗衡地心引力,在空中飞来飞去,做完全超出人类能力范围的事情。片中可能会有快速移动的动作,但那些是他们通过训练学到的动作,这就是我为什么以现实的方式制作这部电影的原因。

Q:电影中的每个场景都有意义,据说您当时拍摄了将近 450000 英尺的胶片,但最后剪掉了很多,您是如何进行取舍的?
A:这部电影的背景是唐朝,所以我希望它能够真实地还原那个时代,演员的举止必须非常逼真。我想要演员的自发性,这本身就花了很长时间,再加上我是第一次拍动作片,演员也没有受过良好的武术训练,所以我们不得不零碎地拍摄。我的初衷是我不想做违背物理规律的事情,不希望角色到处乱飞,做一些脱离实际的事情,我想要一种现实主义,也可以说,我希望角色被困在地上,就行动力而言,正确、有机、自然非常重要。

Q:您以往的作品通常不会做很多排练,《刺客聂隐娘》中的很多动作桥段是如何完成的呢?
A:我过去拍的很多电影都是关于日常生活的,所以基本上不需要排练,因为当你试图记住一切对话和动作,反而会变得非常不自然,这就是为什么我不在以前的电影中强调排练。
然而《刺客聂隐娘》因为有很多动作片段,如果没有任何排练,这些部分是不可能完成的。所以我把这些动作分成小片段进行拍摄,我会要求参与这些特定场景的演员以二人组或一组的形式进行训练。他们必须熟悉动作并获得肌肉记忆,这些演员不是武术家,所以他们必须从零开始,真正学会如何在小片段中进行互动和战斗。
有时候,我在拍摄一个场景时意识到这不是我想要的,我必须彻底改变场景,这样演员们才能找到正确的互动方式。我们去了很多不同的地方,演员不得不在非常高的地方打架,后来我还搭了一个景,让他们可以在屋顶上打架,这一切都是精心编排的,以小片段拍摄有一个好处是方便进行重拍。

Q:这些高难度的武术动作拍摄是《刺客聂隐娘》耗时这么久完成的原因吗?
A:我并不是在过去的七、八年内一直拍摄这部电影,在此期间,我还担任了三届台北电影节主席,五届金马影展及金马奖主席。那段时间,我可能有时间想剧本,但我没有时间拍摄,因为我想全身心地投入到我的其他工作和角色中。
当我完成这两个机构的主席任期后,我把所有的时间都用来制作这部电影。从剧本撰写到电影完成,大约用了三年时间,而不是八年,但它肯定比我之前的作品拍摄时间要长。

Q:您和摄影师李屏宾先生(马克)合作了很长时间,《刺客聂隐娘》的动作场景是怎样合作完成的?
A:我们在一起工作了很长时间,关系也非常融洽,也有很好的化学反应,我们很清楚彼此想要什么。所以拍戏的时候,基本上都是美术指导黄文英把所有的东西放在一起,等布景准备好了,马克就会出现,想清楚要从哪个角度拍,他会放下小车轨道开拍。有时他也会自己布景,不需要和我交谈,因为我们很了解彼此的想法,这就是我们的工作方式。

Q:电影中的年代细节还原令人惊叹,包括丝绸、墙壁、窗帘、服装等等,您和您的美术指导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
A:这需要进行非常详尽的研究,我的美术指导做了很多研究,片中的家具布景是我们合作了很长时间的特殊木匠帮忙设计的。丝绸在当时是一种非常流行的物质和人工制品,窗帘之类的很多东西都是用丝绸做的。我们不遗余力地远赴印度和韩国,寻找一种非常特别的丝绸,并最终在电影中使用了这种丝绸。
唐朝的时候都是烛光,所以我们需要一种很反光的物质,而丝绸以一种特殊的方式反射光线。这是我在拍摄《海上花》时学到的,当时我们尝试用油灯,但这一次,丝绸在烛光下反射的倒影真是太美了。我和助理导演在片场进行调整,马克会进来铺设轨道,准备好就开始拍摄。

Q:你是否担心《刺客聂隐娘》可能会让传统武侠片爱好者失望呢?
A:这是我整个职业生涯都可能遇到的一个问题,作为导演,更重要的是我以自己的风格做事,而不是考虑市场或大众,我也不会试图模仿传统的电影制作方式,坚持自己的风格和哲学对我来说更重要。
很多人看了《刺客聂隐娘》后说“看不懂”,但是看完第二遍、第三遍之后,对电影里面实际发生的事情就会清楚得多。有意思的是,在这部电影的整个营销宣传环节,我们实际上反复强调“你可能第一次看不懂,但如果你第二次或第三次看它,一定会明白的!”

Q:《刺客聂隐娘》在台湾地区的大众接受度如何?
A:因为我在戛纳获得了最佳导演,所以发行方都以此进行营销和宣传,然而喜欢这部电影的更多还是艺术片观众。对于普通观众而言,他们仍然很难接受这样的电影,这与他们先入为主的想象完全不同,他们与艺术电影之间存在着天然的距离。这就是台湾电影的现实,人们更习惯于好莱坞的电影制作和叙事结构。但台湾目前有89家戏院银幕,这部电影在其中的84家进行放映,这已经很不可思议了。

Q:电影节展的工作经历带给您什么影响?
A:我觉得我把我的电影制作经验带到了电影节的职责中,身为台北电影节和台湾金马影展的主席,我做了非常重大的结构性改变。因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主席负责电影节,基本意味着独断专行。谁掌权,谁就可以决定任何事情。对我来说,重要的是进行结构性改变,即有一个与主席职能分离的执行委员会。现在电影节是执行委员会来决定事情,无论是选拔过程、管理等等,主席当然可以发表意见,但委员会成员也可以在不被主席左右的情况下完成他们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