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梦到醒不来的梦——《梦游天姥吟留别》

谁还会在中年的尾巴上做了一个迷离惝恍的梦呢？

四十五年白驹过隙，你常常想起年少的自己。那时，身负长剑，剑芒流转，你一遍遍挥舞，寒光凛凛，挑刺间可斩万里荆棘。天下大势如黄河九曲，波诡云谲，你眸光炯炯，纵横变换，了然于胸。你想，全世界都已经为我准备好了，不久的将来，天下都会流传着我李太白的其间名字。

十八岁，你第一次出门游历，足迹遍布蜀中。古木森森，子规夜啼，这样的夜晚你睡不着，月光下，剑阁峥嵘而崔嵬，你还不知道，将来，你会再次回想起是夜蜀中光景，远方不再明媚，你大声慨叹行路难，回顾往昔，你发现，原来，自己早已走过那“黄河之飞尚不得过，猿猱欲度愁攀援”的蜀道，栏杆拍遍，以手抚膺，那声感叹如今才真切地回响在生活之中。

二十五岁“仗剑去国，辞亲远游”，你在天南海北，遇见“风流的”孟浩然，见过边塞归来高适，收获了晚辈杜甫的崇拜，“我自狂歌空度日”，四五年间，你剑不离身，酒不离身，月光不离身，但你未斩一人，未尝一愿，当然也未能揽月入怀，而立那年，你的人生开始了久违的慌乱与匆忙，你匆匆拜见各色各样的人群，为他们当众写诗，写完你念了念，心虚地哈哈大笑，你笑他们也配和月色入我墨中。烂醉中，你想起故友元丹丘，心生向往，要不自此隐居了去？你的心，渐渐生出退意。三十岁真是男人的一道坎，迈过去就是新生，迈不过，就是日复一日的自暴自弃。

时间慢慢锈蚀了你的剑，你不再挂在腰间。索性在桃花岩上筑室好了，开田，耕种，生活，读书。这三年，你心怀汤火，在狂放与落寞间捱过春夏，怀疑与昂扬中度过秋冬。幸好，命运没有折磨你太久，两年后，你开始转运，玄宗皇帝赞赏你的词赋，玉真公主欣赏你的道心，长安的贺知章读罢《蜀道难》，与你金龟换酒，从此，天下人都知道你“谪仙人”的名号。

入宫见天子那天，天子降辇步迎，“以七宝床赐食于前，亲手调羹”，你感恩涕零，毫无保留，一股脑儿说出了这些年里，时刻萦绕在心中的朝野时局观、治国安邦策。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假令风歇时下来，犹能簸却沧溟水。”

你努努嘴唇，心想，从今往后，风不会歇，日不会落，他人之冷笑，到此为止。

你写的每首词，谱的每个曲，玄宗都喜欢，有时你喝得酩酊大醉，侍从在长安熙攘的街道中找到你，无奈也只能将你洗洗干净，再送到皇帝面前，你放纵得叫旁人心惊胆战。你还以为，玄宗会训斥你，指斥你耽误国事，可玄宗笑眯眯地，叫来贵妃研磨，力士脱靴，事毕，他们看着你的诗文，指指画画，露出奖赏满意的微笑。你似乎在哪里看见过这种笑容，噢，是主人看待宠物的笑容，你想起来了，就是这样的。

你开始了无言的反抗，玄宗呼之不朝。你时常喝得醉醺醺的，恍惚间摸一摸腰间的长剑，倒是没生锈，却已无甚锋芒，“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你喝了口酒，仰天大笑，笑得苦涩。皇帝不想再见你，赐金逐你出去，你也没有哀嚎求告，爽朗体面地走了。

在东鲁，你和朋友们畅游甚欢，评文论诗，最畅快的时候，轻飘飘的内心里，响起了久违的召唤，世与我相违，何不出世去看看。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误逐世间乐，颇穷理乱情。

九十六圣君，浮云挂空名。”

你想寻访洞天，想梦游福地，出发前夕，你和他们告别。在诗中，你造了个漫长迷离的梦。你说，瀛洲烟涛微茫，实难寻求，天姥云霞明灭，或可一见，这些年来，你妥协了很多，那就梦游天姥吧。

在梦中，长风伴你，一夜飞度，湖月照影，又成三人，天上风与地上湖，任你飞驰，你感到万物备于我身的逍遥，终于，物我不再割裂，你伴湖月，湖月伴你。见山下小屋，屋中人已空，“脚著谢公屐，身登青云梯”，那年谢灵运遗憾地说：“惜无同怀客，共登青云梯”你神往多年的谢灵运，如今，你和他的距离，唯有时间横亘其中。这一路，渌水荡漾，心境澄澈。半壁海日初升，天鸡一叫，世间皆白，云蒸霞蔚，这就是你想要的世界吧。可真正的天姥山，哪有天鸡，哪可见海日。你一路攀登，千岩万转，你只为盛放的花停下脚步，它们热烈，盛大，开到荼蘼方见尽头。

黄昏来时，天青欲雨，水雾如烟，电闪雷鸣，天崩地裂，你知道，滂泼大雨要来了，林间猛兽出没，熊咆龙吟，山林震颤，那年剑阁处，你早已见过，长蛇猛虎，磨牙吮血。梦就是这样戏剧，美好、惊惧、生死一念，全在方寸之间。

洞天石扉，訇然中开，你看见，那里青冥浩荡，日月同天，楼台耀眼，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这些仙人，浮在云间，似有似无，似动飞动。你没有跪拜，没有追逐，你大约知道，下一刻，他们全都会消失。

你得偿所愿时，就有预感，天子亲迎与赐金放还，不过一念之间，忽魂悸以魄动，恍惊起而长嗟。在最绚烂的仙境中，你突然醒来，烟霞散尽，你怅然若失。

你静了静，唯有凉风，吹你衣襟。旋即你轻轻叹了下，你说：“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事东流水。”以前，你拒绝这世间的一切命运，现在，你不得不承认其无常。

在四十五岁，辉煌的理想破灭，绚烂的梦境戛然而止，你给自己，造了一个容身的梦境，梦里梦到自己，梦中的你，好难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