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英格兰最开心的一天

我没有意识到，自由对我来说一直是被迫的“选择”，我只能选择爱它。

“有白色的大鸟在风中飞过”，伊里娜说。改台词的时候，我忽然想到，这个画面也许我真正见过。

八月的一个炎热下午，我翻过英国南部海岸“七姐妹白崖”的七颗脑袋时，第一次明白什么是“rolling hills”。往上爬到山包上去，英吉利海峡的风渐渐肆无忌惮地指挥麦草起伏的节奏，湛蓝色的广阔洋面升起来，带来一群伴飞的白色海鸥。我的脸和裸露在外的脖子、胳膊、小腿都被阳光烫成了金红色。我的脚越来越听地心引力的使唤，但心没有，它扒住了大海鸟橘色的脚蹼，在北大西洋夏日的温柔蓝色里滑翔。怎么形容这种一瞬间的毫无疑问的自由的感觉？

我听着蛐蛐和蝈蝈的二重奏往下降到山谷底部。渐渐地，不但风销声匿迹，任何生命的声音也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前后已经半小时没有人迹——陪着我的只有使人心安又心悸的寂静。我的包里只剩下一根啃到筷子粗细的苹果芯和最后几十毫升水了。太阳西沉的进度条告急，而我还有三座山包要翻，必须撑到最后才能动用这点物资。“永远不能喝完最后一口水”，小时候爬山老爹应该是这么叮嘱的。我机械地指挥着腿迈步、迈步、迈步……我总是在因为自己的鲁莽和愚蠢而陷入困境的时候不合时宜地笑起来，仿佛沮丧有损自尊还是怎么回事似的。

离开英国的前两天，我终于做了十个月以来最果断的一个决定：“明天去爬七姐妹白崖吧”。在小书包里装好物资，订好第二天的火车票，就睡下。（结果又睡过了头，错过了火车。）明知道可能面临赶夜路的风险，我还是硬着头皮坐了下一班火车，从伦敦往南部小城Seaford去，徒步翻越七姐妹崖，再从Eastbourne回伦敦。一步慢步步慢，这趟火车途中延误，等到了中转站，接驳的列车又已遗憾离场。事已至此，等吧！我在车站买了杯咖啡，坐下“开摆”，等待一小时后的下一班火车。

穿过风景如画的Seaford小镇，向明信片上看了无数次的雪白色悬崖走；我路过了《赎罪》中为再也没有见面的恋人准备的小屋；至此，我已经做好了以后再也回不来英国的准备。

我走到一片浅滩上，连日下雨把它变成了一汪湍急的沼泽。要想过去，就得趟水——好在我真的预备了袜子。海滩上都是享受午后阳光的家庭和朋友们，我悄悄观察，应当没有第二个和我一样的独行背包客了。小溪里有一对儿七八岁的小朋友在玩水，“竹马”拉着“青梅”的手小心地往上游探路；水位只到小朋友的腿肚子，也只到我的腿肚子。我咽下羡慕，渡过水，来到山脚下。

接下来才是重头戏。要在天黑前到达Eastbourne，我得开始爬这七座小山包。我低估了坡度和白崖岩体的滑度，高估了穿了三年的运动鞋的摩擦力，结果是我一路摔一路爬，最终搁浅在了离悬崖边50cm的小坡上。有趣的事情发生了：我举目四望，发现这是一条看来已经废弃的过陡的小道；大部队在另一条较缓的坡上行进，向我投来爱莫能助的同情目光。我脑子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是：就这么重开了好像也算值？第二个念头是：既如此，那就返祖一把，四脚并用地再试试看。

如果不是一位也巧选了这条路的西班牙帅哥把正在撅着屁股爬行的我拎了起来，我大概也有90%的概率可以自己爬到坡顶上去。我十分感谢他，完全没有意识到他比我看上去尴尬得多。坐在坡顶，大西洋的风迎面拍来。我的心跳还没有平息，衣服裤子挂满了白色的岩石粉末，向一只愣头愣脑的大乌鸦和与其对峙的大海鸥，展示着我刚才的狼狈。可是我心里洋溢着自嘲的快乐，嘴角都忍不住咧开——此行不虚！

该怎么形容这种喜欢一定程度上将自己置于险境的行为？本来我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直到我终于下山见到人烟，遇见了景区的同胞们：夕阳下，几位男生在给几位女生拍照，应该是拼车出来玩的中国同学。浑身是土的我和全身潮牌/妆容精致的他们正好打了照面，一瞬间，似乎大家都明白了“面面相觑”一词的含义。

留学以来的孤独和自由在这个最后的傍晚如此温柔却清晰地浮上心头。我福至心灵，原来孤独和自由就是同义词。我一直无法与自己身上极端矛盾的心态和平共处：迫切的离港愿望和同样迫切的回港愿望。我简直没有一刻不在寻找家，但又没有一刻感觉回到了家。我很想休息，却不知道哪里可以休息。我到处乱走，以此麻痹内心深处想家的潜意识。只有心灵上的居无定所可以解释我对“自由”的假性渴望——除了“自由”，我还能依赖什么？

对于大多数幸运儿来说，这种强烈的漂泊感也许是在2020年开春以来变得清晰可感的。可对我来说，从懂事开始，我已经和它战斗了仿佛几辈子的时间了。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的孤独反而是大大得变少了。

以上顾影自怜的废话在研究星座的朋友那儿都显得非常多余。“当然了”，她用一句话概括了我的症结，“因为你是太阳射手但月亮巨蟹”。我哑然失笑，哲学走到尽头难道真是玄学？“我是谁我从哪儿来我到哪儿去”的问题居然是在出生的时刻表上就写好的？

我不好意思承认，这个离谱的解释让我感到一丝难以解释的宽慰。回到家里，洗完澡，我发现小腿上中裤的下界位置赫然出现了一道黑白分界线（三个月过去了，它还在）。太好玩了，就像回到了夏天在海边晒泳衣印子的小时候。如果谁也觉得这很有趣的话，我想，我们肯定会成为很好的朋友。第二个念头是，我知道我记住了这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