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池鹭

池鹭（夏羽）

池鹭（冬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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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昨天傍晚抵达，不料这里的月光也凉津津的。我的本意是夏天来，那时我更好看。重要的事情我喜欢在夏天做，在我漂亮的时候，但大都没有做成。如今已经是秋天了。

我的一个朋友，某天差点遭人抓住，炖成一锅药汤。它受到惊吓，脑子出了毛病，坚信自己的身体里藏有许多鸟儿。它夜夜失眠，因为那些鸟儿全像猫头鹰，晚上亢奋过白天。缺少睡眠加重了它的病情，朋友又说，藏在它体内的鸟儿都曾被同一个人追捕，四散奔逃，最后发现它的身体乃最佳庇护所。有些什么雀鸟呢？白腹鱼狗、红尾水鸲、小鹀、主红雀、赤颈鸫、靛蓝彩鹀、黑翅长脚鹬等等，甚至还有您。连您也必须东躲西藏，追捕你们的人到底是谁？我的朋友不过是一只普通的池鹭，为什么它能胜任庇护所一职？我们以此质问过朋友，希望能够帮助它理清思绪，将它拉回现实世界里，可惜徒劳无功。一只精神失常的可怜小鸟，谁也不能强迫它讲求逻辑。

它整天嘴巴不停。与身体里的鸟儿对话，叹息，大笑，尖叫。后来自言自语少了，它热衷用别的身份与我们聊天。今天它是白腹鱼狗，明天是赤颈鸫，后天是主红雀；也可能一天之内便能换上二十四个身份。渐渐地，它忘了自己到底是什么。某次在暑天，一年中我最漂亮的那段时光里，它说它是安第斯神鹫，环视四野，找不到养育它的山岭。它立在临海小山一块突出的岩石上，问我山顶的积雪为什么会消融。

它请求我啄去它头颈上的羽毛，否则进食的时候，腐肉与血污会弄脏脑袋，难以清理。它试过乘着上升气流飞到高空，像一只风筝那样随风摆动。它为自己矫健的双爪自豪，为尖利的喙自豪，为宽大的翅翼自豪。我受到它的情绪影响，仿佛真的看出仍是池鹭的挚友，与我们不再相同。

它立在临海小山那突出的岩石上，长长伸着脖子，仿佛没有天敌。斜阳挂在它的喙上，那一刻我坠入了爱河。它的的确确是一只安第斯神鹫，我的朋友并没精神失常，果真有许多鸟儿藏在它的身体里。那些鸟儿为了保命，只得舍弃自己的肉身。我的朋友不够健壮聪颖，但它心怀宽广，可无限包容，愿意和别的鸟儿共享躯壳，这便是鸟儿们选中它当庇护所的原因。

我对朋友并无恋爱之意，只衷情于那天的安第斯神鹫。而后我常伴朋友左右，便是为了等待神鹫再次现身。夏去秋来，我的羽毛又变得黯淡了，接着是冬天。我没能等到爱侣，您倒是出现了。您对我们说，也对朋友身体里的鸟儿们说，追捕它们的人终于放弃了，是时候离开庇护所，重返各自的生活。

接着，您，也可能是我的朋友，或者说它身体里所有鸟儿，张着嘴巴立在枝头好多个钟头，好让鸟儿们从喉咙离开，但是出口不在那儿。而后，它主动扑向猎人的枪口，让子弹射穿了自己。

“它们终于可以自由飞翔了。凤凰，你也可以回去山谷，见思念你的鸟儿们。”这是朋友的遗言。我来这里，就是想看看您是否真的返来了。若能见到您，那安第斯神鹫也重回它的山岭了吧，我便可以去找它。

您不在，我的希望减去一分。其实，哪怕您在，我又能确信什么，全心盼望什么？朋友咽气之前，我冲着它呼唤神鹫，问它是否会回到终年积雪的安第斯山脉，我要怎样才能找到它，但是没有得到回应。安第斯山脉相距甚远，但飞去那儿可能比飞来山谷更轻松，但我没有直接去那里，答案不是很明显了吗？我仍旧怀疑朋友只是精神失常，怀疑我爱的安第斯神鹫从未存在过。或许，恋爱对象切实存在，我才敢肯定自己的爱与眷恋真实不虚，才敢为它受苦受累，甚至拼上性命。

飞来山谷的途中，我遇到过一只安第斯神鹫。它那弯曲的喙仿佛刺伤了我的眼珠，它掀起的风令我的嗉囊发抖。我本想上前与它说说话，但翅膀不听我使唤，引着我逃跑了。我躲在僻静处好多天，提前结束夏日，舍弃了艳丽的羽毛。老实告诉您吧，如果我的爱侣真的长成那样，我根本不敢亲近它，恐惧会轻轻松松粉碎恋慕。其实，吸引我的会不会只是朋友样貌的安第斯神鹫呢？朋友的肉身早已消散，我的爱侣也失掉了一半，有形的一半。另一半是无形的，哪怕依然存在，也永远无法触碰了。

注：池鹭，鹈形目鹭科池鹭属的涉禽，体长42~52厘米，雌鸟与雄鸟同色。繁殖期为三至七月，彼时会换上艳丽的羽毛。

安第斯神鹫，鹰形目美洲鹫科安第斯鹫属鸟儿，体长100~130厘米，体重达10千克，翼展可过3米，是世界上最大的飞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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