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宋风云(398):山雨来袭
木征向宋军请降之后,王韶按照朝廷的指示派人护送他到了开封。一番召见过后,神宗皇帝封木征为荣州团练使,而且从此以后他也改了个名字——赵思忠。至于王韶,他在八个月后被召回京城并被升官为枢密副使从而一跃成为了宋朝的两府重臣。
关于王韶的这一次用兵策略和过程,不知道各位如何看待,之于我个人来说我倒是突然有个很好奇的想法,那就是如果雍熙北伐时宋军的东路军主帅不是曹彬而是王韶的话,那么雍熙北伐会不会是另外一种结局呢?再言之,如果王韶早出生几十年,如果让他去主持平定当年的李继迁,那么又会是怎样的结局?当然,这个话题很没边,我们在这里也就不做长论。只不过,我一直所不能明白的一点是,以王韶的战功和他后来位居两府大臣的身份,他完全可以在名气上比肩宋初的那一批开国名将,可事实上他连狄青都不如,狄青好歹青史留名且在民间也是广为传颂,可王韶呢?
如果不去翻阅宋史,你甚至根本不知道北宋的历史上曾经有这么一个伟大的人物,我们的历史课本里没有他的名字,小说演义里也没有他的名字,他就像是被人刻意隐藏了起来似的。但是,相比吕惠卿、章惇、曾布、蔡确这种死了以后还要背负“奸邪”的骂名并被列入《宋史.奸臣传》的人,王韶其实还得感谢手握史笔的旧党门徒对他的手下留情,要不然他也别想甩掉“奸邪”的帽子,谁让你王韶跟王安石走得那么近呢?在旧党的眼里和笔下,凡是被王安石所重用的人都是奸邪,凡是反对王安石及其新政的人都是天下的忠义之士,史笔握在他们的手里——历史由他们书写,由他们装扮。在这种背景之下,王韶假如能够百世流芳那反而成了一件怪事。
作为十七年前的同榜进士,相比苏轼和苏辙兄弟,相比曾巩和曾布兄弟,相比程颐和程浩兄弟,相比吕惠卿和章惇这等在历史上大名鼎鼎的“奸邪”,王韶这个人在嘉佑二年(公元1057年)那场科考的中榜进士当中显得是那么的毫不起眼,在当时恐怕也绝对没有人会想到这个人会在年仅44岁的时候就成为了宋朝的两府大臣。可是,在那一届的同榜进士中,还有一个在当时并不起眼的人比王韶还要早半年成为了宋朝的两府重臣,而且此人虽然在名义上只中书省的参知政事,但其实际权力却凌驾于宰相之上——亦如当年正式出任宰相前的王安石。此人便是这一年才刚刚42岁的吕惠卿!
就在木征向宋军请降的次日,王安石被罢去了宰相之职,接替他的正是他的同科进士、前宰相韩绛,而吕惠卿也随之一跃成为了宋朝的参知政事。那么,王安石为何会在王韶名震西北的大背景之下被罢相呢?
这件事说来会让如今的我们感觉甚是荒谬,但在当时却又是那么的合情合理乃至于合乎于天道。在中国的封建历史上,因为各种天灾而丢掉相位的人不胜枚举,而这其中的原因便是所谓的天人合一和天道感应。这种论调在如今的社会同样是很有市场,简而言之就是说人间如果发生了某种大型的灾害定然是因为上天在示警,因为这是妖孽横行人间以至于让老天爷发怒了。每到这个时候,皇帝就得下诏广开言路乃至于得下罪己诏,宰相更是得主动上表请辞。相信大家不会忘记赵光义当年就因为天下久旱而下过罪己诏,甚至还说他准备自焚以答天谴。很不幸的是,导致王安石被罢相的原因同样也是这个旱灾。
这一次的旱情从去年(公元1073年)七月开始,直到这年的四月整个黄河以北的广大地区是滴雨未下。可想而知,整整九个月不下雨会对农业生产带来怎样毁灭性的后果,如此便导致中原地区产生了大量的为了求食而四处流浪的饥民。天灾如此,宋朝政府除了开仓放粮赈济灾民外就只能烧香拜佛向上天祈雨。
对于保守派来说,这场旱灾简直来得太及时了。自从文彦博离京外任之后,保守派在朝中便再无人能够与王安石和变法派相抗衡,而伴随着王韶在西北的开疆拓土,变法派的势头更是变得如日中天。此时,保守派可谓是被压得根本无法抬头,但就在他们痛苦地呻吟之时,旱灾降临了,而且是数十年难得一遇的超级旱灾。
遗憾的是,如今的朝中已经没有人敢于以旱灾为名上奏请求罢免当朝宰相,那些敢这样做的人几乎都被贬到外地去了。可是,面对这天赐的扳倒王安石的良机,他们怎么能够什么也不做呢?可问题随之又出现了,到底该由谁来借此良机打响扳倒王安石乃至是扳倒新法的第一枪呢?小鱼小虾出面说话会显得毫无分量,而保守派的领袖人物一个也没在朝中,为今之计看来只得动用终极大杀器了。
让保守派感到欣喜的是,如今就连皇帝赵顼也在配合他们。天下久旱,身为皇帝的赵顼自然不会无动于衷。赵顼先是在这年的二月下令河阳府打开官仓的粮食赈济灾民,然后又在三月下诏大赦天下,同时他又下令全国各路的刑狱司复核刑案以免发生冤假错案,而他做这些都是为了所谓的“平息上天的怒火”。但是,他觉得只是做这些还不够,他还得给自己来肉体折磨——避殿减膳。
这么一顿操作之后,老天爷还是没有下雨,赵顼只好再次下诏命司农寺在各个受灾地区以远低于市场的价格将粮仓的大米投放到市场。同一天,赵顼在召见翰林学士韩维时不无忧心地问道:“天久不雨,朕夙夜焦劳,奈何?”
韩维回道:“陛下你现在虽然裁减膳食并暂居偏殿,但这些恐怕还不足以应答天变。臣建议陛下深自反省自己这些年的行为,然后请陛下广开言路让天下之人畅所欲言尽陈天下之变以正视听。”
韩维这话很有深意,他让赵顼反省自己这些年的所作所为,这用意和目的已经很明显了。赵顼这些年干了什么?不就是推行新法吗?韩维的意思就是说这旱灾是因为新法祸国所以才让老天爷发怒了,而且王安石为相这些年导致言路闭塞,这就是说赵顼已经无法知道民间真实的社会到底是何种模样了。关键是赵顼竟然还真的就把韩维这些话当成了金玉良言,他当即命韩维为他草拟一道罪己诏,他决心向全体国民深刻忏悔。
经过赵顼的口述,然后再经由韩维的润笔,一道罪己诏随即下发。在这份罪己诏里,赵顼首先给自己给定了一个“暗于致治,政失厥中”的罪名,接下来就是请天下臣民为他把脉问诊:朕是不是不能虚心纳谏了?天下是否发生了什么冤假错案?朝廷新定的各种赋税是否太重了?官场和朝堂的风气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敢于直言以谏的官员是不是都有顾虑了?朕的身边是否有阿谀谄媚之辈在蛊惑圣听?全体文武臣僚但凡有什么话想说都可以知无不言且言无不尽,朕将亲自御览以求天下晏然。
别的不说,这道罪己诏表面上是皇帝在自我反省,但实际上却是在赤裸裸地抽王安石和新法的耳光。赵顼当然未必有此意,可经过韩维的执笔之后这道罪己诏已然变了味道,但不管韩维如何用心良苦,赵顼本人在这件事情上的态度才是最重要的。身处当时的历史背景和社会文化之中,赵顼没法不对天变产生敬畏,这就像是一个迷信的人,如果他的身边接二连三地发生各种诡异和倒霉的事,再加上某些人对他灌输一些玄之又玄的天道人心之说,那么他定然会心里没底继而否定和怀疑自己之前的一切所为。具体到赵顼的身上来说,他本人并没有否定掉整个新法,但对新法当中的某些政策以及在施行新法的过程中所出现的某些败坏新法的行为却是另有看法。
赵顼的罪己诏是在三月三十日这天正式下发,而在四月初的某次御前会议上,赵顼直接对王安石摊了牌。他说这次的旱灾是与当前的国政阙失有关,这是上天在示警,所以应该将新法当中的某些不当或不便之处予以废除。可是,在王安石看来赵顼的所为完全没有必要,这天灾是每个朝代和时期都不可避免的,这完全就是大自然的正常现象,所谓的天道感应不过就是别有用心之人用来实现自己某种目的才刻意搬弄出来的是非。
王安石对赵顼说道:“陛下,这水灾干旱都是很常见的现象,这跟人间政治是否清明根本没有任何关系,殊不见尧舜禹汤这样的上古圣君当政时期也有天灾发生吗?如今虽然是天下久旱,但只要我们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并全力参与赈灾和安抚,那么这场危机终究会过去的。灾害其实不足为奇,更何况当年大禹不就是因为治理好了水灾而名垂后世吗?”
王安石这番话放在如今来说是一点问题和毛病也没有,可这话在当时的赵顼听来却是震惊不已:好家伙!你王安石竟然可以不畏天道!竟然把眼下的旱灾说得如此云淡风轻!
赵顼在震惊之余明白无误地袒露了自己的心声:“爱卿啊,朕之所以整日忧心忡忡其原因就在这里啊!朕就是担心我们的新法在实施过程中走了样,我们的新法没错,可下面的某些官员肯定在败坏新法进而祸害百姓,所以才导致了天变和旱灾!另外,近日以来朕听闻好多人都在说这个免行钱收得太重,民间的商户对此是私怨沸腾,最近就连朕身边的近臣和后宫里的人也在说这个事,他们都说这个免行法应当废除。”
赵顼这话让在场的一个人瞬间高潮迭起,此人便是富弼的好女婿、参知政事冯京。他立马接过赵顼的话大声说道:“陛下所言极是,你说的这些事老臣也听说了不少!”
王安石转过头狠狠地瞪了冯京一眼,然后说道:“是吗?难道这事就你冯大人听说了?我怎么就没听说啊?”
见宰相大人似乎很不高兴,冯京没再吭声,但他的心里却是乐开了花。借着皇帝陛下的力顺道给王安石捅一刀子,这感觉让冯京感觉很爽。更让冯京心满意足的是,赵顼在这次的会议上明确指示王安石下去之后要好好地审核一下新法当中到底有哪些不便之处,然后拿出一个切实可行的整改方案出来。
尽管认为赵顼的反应有些过度,但王安石还是遵循皇命与自己手下的那帮变法派官员制定出了一系列让赵顼满意的整改计划和措施,具体内容如下:在全国的受灾地区对百姓进行减税或免税,对监狱的犯人适当进行减刑、在受灾地区暂停实施方田均税法和保甲法、命各地的寺庙和道观加大力度向上天祈雨,而最重要的一项则是中止在成都设置市易务的计划。
一边是肆虐的旱情,一边是为此而彻夜难眠的皇帝,而西北的王韶这时候则和木征与鬼章打得是昏天又暗地,身为宰相的王安石眼下是忙得不可开交。他既要主持赈灾工作,又要想办法拿出法子来让皇帝可以勉强睡个好觉,西北的战事他还得时刻关注,更要命的是此时变法派内部还发生了“内讧”。没有外患必有内忧,这个理放之四海而皆准,随着保守派的偃旗息鼓,没有了敌人的变法派内部就开始了窝里斗。作为变法派的三个核心人物,曾布、吕惠卿和吕嘉问现在已经是彼此势同水火,如果不是因为有王安石在镇着场子,这三人恐怕早就打起来了。
不过,有句话用在这里真的是再合适不过了——宰相肚里能撑船。以上的这些事在王安石眼里其实都不足为虑,他如今只想着怎样才能尽快地度过和结束这场旱灾。遗憾的是,一个人如果太过“大度”其实也是神经不够灵敏的一种表现,王安石或许真的是一点也没有察觉到此时正有一股惊涛骇浪向他席卷而来。更遗憾的是,他此时丝毫不知有一股惊涛骇浪其实在这之前就已经把他给吞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