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白
我看到大部分人都死于三十岁。
三十岁生日的蜡烛一熄灭,他们就死掉了,在一种欢快的氛围中。我不敢说这是一种真正意义上的死亡,但总之在蜡烛吹灭与灯光重新燃起的那几秒短暂的黑暗里,便完成了一种断层式的结束。
再过一会我也要死掉了,如果这三十年中我给我自己设定过一个人设,那这种死亡和我所期许的完全不同。我时常想象在某一个充满雾霭的清晨,怀着无比喜悦的心情醒来,从窗上走出去,然后飞到天空里。那不是一种暴力的中断,而更像是一种逃离时间的加速,剔除掉生命中莫须有的重复,在极短暂的时间中获得常人在冗长的时光中才能够携取的感知,只是逃逸出时间时肉体所承受的巨大能量,时常被人们误认为是痛苦的。后来我安慰自己一个不怕死的人,又有什么理由惧怕活着呢?生存和死亡不是对立的,我想只是两种状态的递接。总之,现在的我接受了三十岁到来的枯萎,也接受了这个傻逼世界正在发生的可笑的种种。
在生与死中困顿的太久,是会让人变得麻木的,但随着生存范围的缩小,又会让感知在一些极细小的事儿上变得敏锐。抗战结束后,看着伤亡满目,我姥爷的内心再也找不到了生存的理由,就那样自己给了自己一枪,村民和战友抬着担架拼命的跑向救助站,他第一次以一副抽离人群的姿态看着窜动的人头和天空。脑海中像胶片一样映像起他简单的成长,想念起弟弟和守家的亲人,还有饭点儿村头飘起的饮菜香,哪怕平时厌恶的辛料也想起说不出的好,觉得只要不死日子勉勉强强过的也还成,好在那一枪偏了。平凡的生活终将战胜人们脑海中幻想出无比荣光的英雄主义。后来姥爷放弃了军功改行回家卖驴,档案上用四个字生动的描述了他的后半生:投机倒把。
小学三年级冬天的最后一节课,我们安静的坐着,等待老师絮絮叨叨的布置寒假作业,窗外下起了雪,下课铃一响我就拽起书包一溜烟儿的奔出了教室。A君在我楼下的班级,幼儿园之前他们一家人租过我姥姥的一间宅子,从南方辗转来到安逸的沿海定居。我不知道这个城市是不是有金可淘,总之童年的一段时光我们在一起。
我冲到楼下的时候,他在楼梯拐角的地方等我,总是这样,然后就一起跑出校门。我们俩家会顺一段路的,他和我说他爸买了新车晚上一家人要开车回老家过年,高兴的神气从他的脸上满溢出来,洋洋洒洒的在大雪中拖成了一行跳跃的脚印。我们打了会雪仗,就各自回家了。雪一直下,一直下,似乎就一定会是一个美好的假期。
春天来的可快了,比我跑出教室的速度还快。来年的早课上,老师说有同学在过年返城的路上翻了车,只有爸爸一个人活了下来。后来我就再也没有见过A ,再后来我连他叫什么名字都彻底忘记掉了,也难以分辨A是不是真切的存在过我的世界里。
于是我仔细回想好多我们一起玩雪的画面,发现A的一生是那样的简单短暂,但却鲜活到足够洞察一切,我们经历过1999,见过大雪纷飞的样子,并且他常用海尔兄弟的口吻给我讲解天气。当屋外的土路响起商贩的叫卖,他总是第一个跑出去。他甚至可以准确的说出小商店里每一个零食的价格,让我觉得他长大后的梦想就是开一家仓买。他和我讲面糊涂粥里的疙瘩才是最好吃的。而且擅长打小霸王,还能准确的叫出每一只宝可梦的名字。他摔坏过我的擎天柱,但赔给我一句「对不起,我们还是好朋友」。
我始终觉得A只是躲藏在了某一个不见光的角落,安静的看我成长。相较于和同龄人一样如同在流水线上野蛮生长的我,像工蚁一样庸碌又手足无措的我,A的存在是那样的精巧可人,没有被绵长的时光浸染出太多的杂质,他应该会庆幸再也没有机会成为我这样的大人了吧。如果在冥冥中每个人都注定要明白些什么,我想他提前比我明白的是死亡,只是有一件事我再也没有办法听他亲口向我解释:
那一年他把我推进鱼塘里,我看到无数的气泡和眼前漂浮的絮状物,荷花的的根茎,在池水中大片接近黑暗的蓝绿色。我上下浮动着、拍打、渴望呼吸。冲出水面,又重重的沉下去。我看到许多房客的嘴脸,惊恐又麻木的站在鱼塘边,唯独只有他平静的在人群的最前头,微笑的看着我。池塘里大片大片的荷花,开得可绚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