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妈妈摘环
今年春天,妈妈停经了。夏天,妈妈决定摘环。或者说是被迫决定,因为按照医嘱,停经后一定要摘环,毕竟那样一枚工业异物,很难想象会在它终于派不上用场的时候,像废物一样遗弃在身体里的。
那一天妈妈在小姨的陪同下前往医院,我没有去。我想回避这件事。回来之后,听说竟失败了。妈妈坚持让医生鼓捣了很久,但因为疼痛难忍,最终还是叫停。我知道妈妈怕疼,她当年就是为此才选择了剖腹产,她说,尽管没有自然分娩疼,但术后插尿管的感觉真的很不好受。给妈妈摘环的是个温柔和蔼的女医生。旁边的护士说,感觉疼可以薅她,妈妈一直抱着她。她身上可软乎了,妈妈说。
小姨与妈妈商讨方案,妈妈说,不然打麻药吧,我是真的受不住。第二天,我还是跟着去了。我在外面等妈妈,进门后有一些储物柜和一张担架床,里面还有一扇门,妈妈进的是第二扇门。我在担架床旁边玩手机。突然门开了,一个阿姨被另一个同龄阿姨搀扶着走了出来,她下半身没穿任何东西,感觉马上就要倒在地上。我赶忙让开,另一个阿姨很努力才把她挪到床上。她岔开腿躺在床上,我尽量装作不去看。她的麻药劲还没过,旁边的阿姨努力地想帮她穿上裤子,但她的腿还不能配合着动弹。我很怕一会儿妈妈也是这样出来的。一个很大的原因是,我不想让她知道,她这样的样子被我目睹了。我猜她不想让我看到。
最终我还是要面对。小姨叫我进去看看,当我进去的时候,屋子里的氛围祥和又轻松,好像她们刚刚结束的是关于双十一买什么的谈话,还是那个女医生,胜利地说:一打麻药我立马就拽出来了,主要昨天,她一紧张,肌肉就收紧,卡在那儿纹丝不动。原来是因为环长到肉里了,勾住了。你看,这不就出来了吗?小姨也在一旁笑着,对我说,看看你妈。
妈妈还停留在麻药带来的睡眠中,但她的表情和真正的睡眠完全不一样,甚至很像尸体,嘴巴微张,嘴唇有些起皮,没什么血色,眼睛还有些翻白。我从来没看过这样的她,以至于怔住了。小姨说,快给你妈拍个照片,等之后让她看看她自己啥样。我没有这样做。小姨拍了拍妈妈的脸,她惊醒了,但仿佛已经沉睡了半个世纪,眼睛完全不聚焦,空无地四处转。医生问了她几个简单的问题,比如:你现在在哪儿。半晌,她回答出来了,医生满意地使了个眼色,同意我们把妈妈带出去。
我搀扶着妈妈,她从来没有这样沉重,但那个时刻我突然想起小时候我总是故意靠在她身上,往下坠,逼迫她一定要奋力把我擎住。我喜欢看她投降的样子:哎呀姑娘,别这样,妈妈没劲了。
刚才床上的阿姨和陪她的人已经走了,我们把妈妈放上去,她在流血,棕色的,已经凝固。铺上一张蓝白双层的医用垫子,她躺下了,耳边终于安静了下来。
第二层门又开了,医生戴着皱巴巴紧绷手套的手,拿着一个塑料手套,看不出来是干嘛的,但通过她拿着的样子,我分辨出里面有东西。一个像弹簧一样的铜丝,很细,已经断成两半,变了形,上面有一些血滴,还有血肉组织。我想象着它是怎么在妈妈的腹部呆了二十年的。
妈妈睁开眼,看到了这根铜丝。她以为那仍然会是一个铜环,但它已经被拉扯成了一根完全看不出原样的物质,而且是残破的。回去的路上她跟我说,如果她在这之前死了,我把她烧成骨灰的时候,最后只会剩下这个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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