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宋风云(405):王者归来
我们回头再来看吕惠卿的这一出“一石三鸟”之计,他打掉了两只鸟,但他想通过王安国来间接性地对王安石进行杀伤的阴谋失败了。赵顼根本没有想以此治罪王安石的想法,反而觉得他的王相公在此案当中受了委屈。为此,赵顼特意派亲信太监远赴江南向王安石说明他之所以要处罚王安国的原因,而且还希望王安石不要为此而多心或是生疑。
最让吕惠卿意想不到甚至是让他感觉如遭雷击的是——就在一个月后,赵顼竟然下诏让王安石重回京城并再拜其为宰相且还加封其为昭文馆大学士(首相),而此时距离王安石上次罢相不过才十个月的时间。
王安石重新拜相的原因在史书里的说法是宰相韩绛发现自己已经无法制衡吕惠卿了,而且他认为如果继续让吕惠卿这么猖狂下去恐今后将无人能够对其进行弹压。这个说法是成立的,也是可信的,虽然王安石重新为相其实还另有原因。
如前所言,自从吕惠卿在担任参知政事之后就已经开始了飞扬跋扈,一方面他在疯狂地打击异己,另一方面他也在不断地展示自己的肌肉并以此大肆揽权。他的整个人设也由此而跟着变了,他再不是从前的那个低调做人的翰林学士,而是把当朝宰相韩绛视若无物的朝堂狂夫。
以上这些其实还不足道哉,吕惠卿最大的变化来自于他对王安石的态度转变。王安石四月罢相,临走时他指示吕惠卿保护好吕嘉问,吕惠卿当面答应但转过身就把自己的承诺丢进了茅厕。紧接着,郑侠六月被逐,吕惠卿立马就想着要通过此事把王安石给拖下水,其用心之险恶,其为人之卑鄙无耻着实是令人发指。
试问,变法这几年王安石何曾亏负过他吕惠卿?他由一个馆阁官员一步步地成为新法的骨干再又当上了翰林学士,这一切可都是王安石的一路栽培,而且在王安石罢相离京之前,他还举荐吕惠卿出任参知政事,这是何等的恩德?可是,吕惠卿竟然比狼崽子还要无情,翻脸就不认人,这种人说他是奸邪小人可谓是一点也不冤。
吕惠卿也因此而在历史上成为了一个另类,保守派说他是奸邪,变法派说他是背叛领袖的叛徒和野心家,他成了两边都恨之入骨的人。后来的哲宗朝时期,新旧两党轮流执政掌权,但无论是哪派上台都对他退避三舍,两派都不敢对他委以重用,这种毫无信义的狼人说不准哪天就会把自己的主人给吃了。
当然,如果我们单就吕嘉问和王安国这两件事就说吕惠卿是背叛领袖和恩人的奸邪小人,那么这可能会让一些人觉得有些牵强,毕竟吕惠卿并没有直接拿刀捅到王安石的身上,他所谓的背叛并没有令人信服的直接证据。可是,我们既然敢把这么重的一顶帽子扣在吕惠卿的头上自然是有理由的,而且这个理由也是足够的充分和直接。
郑侠被半路追回并交由御史台治罪的前后过程长达半年,但在这起案子还没结案之前,吕惠卿就直接拔出刀子准备给王安石狠狠地来一刀。这事缘于这年十一月的冬至日皇家郊祀大典,按照常例,值此全国大长假期间皇帝会给朝中的各位高级官员发放各种福利并相应地进行各种封赏,而一些之前因为犯下过失而被贬官或降职的官员也会在这一天被特赦复官乃至是加官。吕惠卿看准这个时机准备耍一个小花招,他写了一份书面报告奏请神宗给王安石加官为节度使。
此时的王安石是观文殿大学士、吏部尚书、江宁知府,吕惠卿请求再给他加封一个节度使的头衔看上去是一个很有善意的举动,这不但让王安石在荣誉和地位上得到了提升,而且从此每个月又可以多拿一笔工资。可是,请各位注意,在这份书面报告里吕惠卿给王安石加官为节度使所用的名义是“特赦加官”,这就是说王安石半年前被罢相的原因是因为他犯了错,是因为他有罪,所以他这才被贬到了江宁府。
实际上呢?王安石半年前被罢相是他主动请辞,而且是在皇帝再三挽留不果的情况下才让他去江南任职。简而言之,他的被罢不但不是有罪,而且还是皇帝体恤他的结果,而吕惠卿的这道奏请看似在加恩于自己的老领导,但实际上却是在给王安石罗织罪名。吕惠卿更险恶的用心则在于一旦王安石这一次坐实了“特赦加官”的事实,那么他从此就将被官方定义为“罪臣”,这也就意味着王安石可能从此就断了再度被起用为相的可能。
或许有人会说王钦若这一类的人不也是因为犯事而几经起落吗?王安石怎么就不可以呢?请注意,王钦若被贬只是因为私德有亏以及涉嫌受贿(因为证据不足以至于最后无法被定罪),这些都只是“过”,它不是“罪”,有过则改,但有罪则是必罚,这就像违法和犯罪的区别是一个道理。王钦若不管做什么都只是“有过”,但他无罪,丁谓那样的事才可称之为“罪”,而吕惠卿这次玩文字游戏就是在给王安石头上加“罪”。
经过这么一番解释后,相信大家能够明白吕惠卿此举有多么的卑劣和险恶了吧!
好在赵顼没有掉进坑里去,他起初也觉得给王安石加封个节度使没什么不可以的,可再仔细一看其中的文字,赵顼猛然惊出一身冷汗。他的耳边顿时一阵轰鸣,当他再用惊异的目光望向吕惠卿时,只见吕惠卿正一脸镇定地看着他。刹那间,赵顼只觉得周围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赵顼搞不懂吕惠卿为什么要这么做?这种事在官场上往往只有政敌之间才会发生,可你吕惠卿是王安石的信徒和学生,也是深受王安石的栽培和提拔之恩,你怎么会如此地对待你的恩师呢?尽管心中已经有了答案,可赵顼还是想亲耳听到吕惠卿针对此事的解释。
赵顼问道:“爱卿你也知道王安石被罢相并不是因为他有罪,朕是体谅他的辛苦才让他到江南去做知府,顺便让他调养一下身子,你这里的特赦复官又是从何说起啊?”
吕惠卿这时候就像是一个半夜里正在偷东西的贼,突然间灯亮了,而他发现此时房主人正在死死地盯着他,他就此目瞪口呆无言以对。
经由此事,吕惠卿也坐实了“叛徒”的骂名,而且他这个叛徒比起曾布来说简直是让人憎恶一万倍。曾布说到底只是在说市易法的不是,而且他指出的问题也确实存在,可曾布并没有攻击新法的其他法令,后来司马光执政时想把曾布树立为一个“改邪归正”的模范人物,可曾布宁可贬官也绝不攻击新法,而他对王安石本人也是一直以变法派领袖来加以尊崇。从这一点上来说,吕惠卿其实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变法派“叛徒”。
领袖从来都只有一个,后来者皆只能以信徒自居,这是亘古不变的规则,但吕惠卿却在挑战和破坏这个规则。如此,他的下场可想而知。
不过,吕惠卿并未因为此事而就此失势,神宗虽然发现了他的小人尾巴,但却并未对其施予惩戒,吕惠卿也就坡下驴把这当成了一个笔误。可是,神宗皇帝可不傻,从这以后他对吕惠卿可是格外地留了一个心眼。当然,由于此事当时几乎只有神宗和吕惠卿两个人知道,所以吕惠卿的“叛徒”之名这时候还没叫起来,可悲哀的地方就在这里,吕惠卿非但没有因为自己在神宗面前现了原形而有所收敛,反而还继续地想方设法要给王安石来点足以致命的阴招,比如说利用郑侠一案将王安国贬为平民继而想以此累及王安石。这些都不算完,吕惠卿不久之后还有更大胆的动作,凡此种种都只为让王安石身败名裂,这些我们到时候再说。
我们现在要知道的就是吕惠卿此时的权势和声望以及他的丧心病狂有多么的令人窒息。说到权势,他是如今朝堂之上第一人(虽然在名义上在他上面还有一个宰相韩绛在顶着),而且凡是他想收拾的人一个也别想逃出他的鬼门关。至于声望,如此权势熏天的一个人怎么可能没有人趁机附会?比如说御史中丞邓绾,王安石走了以后他就粘紧了吕惠卿,顺带着整个御史台都唯吕惠卿马首是瞻,另一个人则是我们前面提到过的此时担任三司使的章惇。当然,作为未来大宋朝堂的第一人,章惇不像邓绾等人那样不注意吃相,可此时他和吕惠卿的确是在同一条船上。总而言之,吕惠卿通过施展自己的一系列手段确立了他“权臣”的地位。
关于吕惠卿的“丧心病狂”其实并非是单指他对王安石的背叛,而是他在出任参知政事后的第三个月推出了一项新的法令并在全国推行,这就是宋朝版的“首实法”。
首实法又称手实法,这是唐朝时所创立和施行的一项用以征收税赋的法令。简单说就是朝廷让老百姓自行申报自己的财产,然后官府根据每户的资产来制定征税的数额。宋朝这时候正在施行免役法,而这个免役法是按户口等级来取税的,但这里面遇到了一个问题:为了尽可能少缴钱,很多人就故意隐瞒自己的家产或是少报或漏报家产,如此就可以降低自己的户口等级以达到少缴税的目的。
针对民间出现的这个问题,吕惠卿的另一个弟弟、时任曲阳县尉的吕和卿就给他的兄长献上了一策。具体的办法就是由官方制定出各种财物和家禽牲畜的价值(比如说一间茅草屋、一亩地、一把锄头乃至是一只母鸡值多少钱都做了明文规定),然后每户以这个为标准来申报自己的财产并以此划定各自的户口等级。
这样一来,每家每户有多少资产可谓是被官府给吃得透透的,但这还不是什么令人感到震惊的事。为了确保所有人都能如实申报财产,吕惠卿在此基础上还制定了一个鼓励百姓相互监督的规定:凡有能举报他人故意隐瞒或漏报财产者,以被举报人所隐匿财产总价值的三分之一作为奖赏。
此令一出,天下为之汹汹,有挑大拇指的,也有破口大骂的。如果只是从国家财政和赋税的角度上来说,这个法令确实是一项良法,这能让那些“偷税漏税”的人再无空子可钻,更能让他们夜不能寐。但是,任何一项事物我们都得综合去考量,这个法令的最大弊端就是“伤风俗”,也就是它必然会引发告密之风从而让社会风气大坏。
从人性的角度上来说,不管是大地主还是小地主都希望能够藏点东西,就好比我们现在不想缴纳个人所得税一样,那些每年挣几个亿的人都在想办法偷税漏税,我们这些小老百姓自然更是不必多言。吕惠卿也看出了这一点,所以他才搞出了一个鼓励相互监督和揭发的办法。但是,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这个问题不用我们回答,一切不言自明。唐朝的酷吏来俊臣想必很多人都听说过,可他也只是鼓励民众检举和揭发不法之事,这个范围和群体是有限的,但吕惠卿的这一套所涉及的范围和群体却是全天下的人。如此一来,讲究尊礼重教和礼义廉耻的大宋朝会变成什么样?岂不是全民都是盖世太保?
也正因如此,这项法令一出台就遭到了很多人的反对。这些人当然不会说他们是在替瞒报之人说话,而是站在道德和礼仪的角度来说事。这时候已经调任密州知州的苏轼以及谏官范百禄都纷纷指责此法恐会乱及天下,就连吕惠卿的政治盟友、御史中丞邓绾也觉得此法“恐害极深矣”。
不过,这些反对之声都没能影响这项法令的最终施行,毕竟这对增加国库收入是极为有利的,神宗皇帝也就此点头同意。不过,这项法令却是个短命鬼,一年之后,随着吕惠卿的倒台,加之各地因为此项法令而出现了一些不和谐的现象,神宗皇帝最后下令废除了这个备受争议的“首实法”。
虽然吕惠卿的这项改革措施命不长久,可它毕竟存活过且生机勃勃,而我们如果身处当时的局势之下更是能够深刻地感受到吕惠卿的权势何其盛也!
请问:面对这样一个在权势、地位、影响力和施政手段等方面都全面对自己形成压制之势的副手,此时的宰相韩绛会作何感想?此外,吕惠卿在尽情施展自己的脾性和能力的同时还在妄图构陷王安石、而且还把与他作对的参知政事冯京给一拳撂倒,那么接下来他的目标又会是谁?
想及于此,韩绛是不寒而栗。面对已经进化成一条恶龙的吕惠卿,面对他背后已经聚集和形成的这一股庞大的政治势力,韩绛深感自己已经无法压制自己的这位副手。于是,在冯京被赶出京城的次月,身陷危机之中的韩绛向赵顼上了一道密奏:陛下,吕惠卿的势力已经无可遏制,请速速召回王安石回京主持朝政!
赵顼没有半点犹豫——准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