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屋与闸门
我自觉是一个甚少主动哭的人。
我小时候很爱哭,遇点事情就哭,我一哭我爸就说我,说为什么这么爱哭。我也不知道,但就是控制不住自己,可能是我生来泪腺比较发达罢。
大概是上中学的时候,我就像突然开窍了一般,真的不哭了。当然看电影还是会哭,但是生活里的事基本上不怎么哭了,有时为了完成某种戏剧性仪式,或是出于剧作完整性的考虑,要硬逼自己挤出几滴眼泪来,好达到内心的卡塔西斯,但也尤为艰难。
当然我觉得我还是那个爱哭的我,心中的愁苦还是一样多,只是哭不出来了。大二大三的时候,曾经酗酒过一阵子,每次接着酒醉会哭一哭。那时我意识到我心中有一个泪的闸门,只有借着酒精才能麻痹那个看闸的人,让泪的洪水往外流一流。
其实挺希望我是一个能够随时随地哭出来的人,我不算迟钝,爱哭的人该有的细腻应该也不少,但还是不好哭。大二的时候在黑匣子演戏,自己在阳台练的时候总能流出几滴泪,一上台给聚光灯一照,人慌了,怎么也哭不出来。那时也恨自己怎么这么没用。
其实我仔细观察过我哭的时候的心理,一是为了写作积累经验,二是希望形成某种情绪记忆,这样以后要是再演戏,能做到说哭就哭。大部分时候也没什么,就是情绪上头了,哭两下就好了。从家里搬出来自己住后,偶尔也有这样的时刻,也没有喝酒,眼泪就像充满袋子的水,哭一下就好了,就清空了。真正在大哭的时候,心感觉是被挖掉了一块,泪水就这样从这个伤口不断地流出来,怎么也止不住。
今晚就是这样的时刻。
上午改签了今晚的飞机,三点半打车到机场,四点半办完登记手续坐在登机口。微信不断传来消息:
家附近又开始封小区了,什么时候封到我家,不知道;
爸妈家封了,我爸和我妹直接封在家里,我妈下班回家偷偷接走小狗住到了单位宿舍;
朋友的出租屋早早地封了,她爸妈单位也封了,都不上班了,该解封了没解封,她在朋友圈发了檄文,但也无济于事;
留校工作的大学同学在被封的学生宿舍支援,好久没回家快递都自动签收了;
在郊区基层工作的大学同学加班数天,封得太多连他们那里都快人手不足了;
关系好的学弟学妹在学校的出不来,在家里的封了解解了封;
在外地的同学一家人被拆到了三个地方,滞留他乡无处可去。
我打起精神在同学小群里说我要去杭州了,原本计划要从杭州再去上海找同学,一个提醒我杭州可能不欢迎北京来的,一个提醒我去杭州可能会弹窗,一个提醒我去上海要呆够五天才能出门,不然只能酒店两日游。
放下手机望向窗外,目光所及北京的天只有大雾漫漫,阴郁而浓稠,大雾之外更是不见边界的黑暗——无边的荒凉,无边的恐怖。心头一紧,眼泪霎时流下来,怎么也止不住。作为一个北京人,我从未对北京有过任何所谓的乡愁。我一直不喜欢北京这座城市,因为我觉得北京就像是一个身居高位、自以为全知全能的父,当父慈爱你的时候,他可以把所有的资源倾注在你身上,哪怕这资源是全国输血输来的;当父惩罚你的时候,他也是下手不留情面的。
如果非要类比,北京就是圣经旧约里的父,残忍而决绝。
19年毕业以来,我从首都机场离京的次数不少,离开时也从未有过任何伤感,或许是因为我离开得兴奋,或许是因为我知道我还会回来。
可这一次,我想起我上午改签机票,收拾行李的匆忙,想到我到了杭州可能也将面临回不了京的问题,想到我的家我的朋友面前那一道道冰冷的铁栅栏,心中竟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感觉。1952年,张爱玲远走他乡,再也没回过上海。我当然是要再回京,可是怎么回,什么时候回,回之后会怎样?我不知道。
我自认是一个乐观主义者,每当朋友找我诉苦的时候,我都试图鼓励他们发现事情的乐观之处。即使感受到了朋友的悲观,我也总会要强地坚持一种不轻易失去信心,总是相信事情会有转机的态度。其实我并不是不悲观,只是正因为情况的不乐观,才更要坚持自己的乐观,这样才不会失去生活下去的动力。这两年我使用讽刺的次数明显增多,现在想想,讽刺或许是乐观地发泄心中的悲观。
可是直到这一刻,我终于也被迫承认,事情确实已经坏到了这样的田地,也要被迫面对自己心中的悲凉。
最近因为工作的原因,开始高强度地看各种现代文学史,读到了有两个关于鲁迅的意象,令我印象深刻,和我之前常用的张姐的铁门比喻有点像。夏济安在研究鲁迅的时候,用黑暗的闸门这一意象来作为他研究的核心思路。这个意象是鲁迅1919年在《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提的,鲁迅原文:“从觉醒的人开手,各自解放了自己的孩子。自己背着因袭的重担,肩住了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此后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
《说唐》中有个故事,讲隋炀帝时期,李世民造反,英雄豪杰辈出,隋炀帝便借着比武的由头将天下好汉招至扬州,让他们自相残杀;有幸存的便用城墙的千斤闸将他们困住,赶尽杀绝。一个大力士冲出来,用身体抵住了闸门,放走了李世民和十八个好汉,给了别人生的机会,自己却活活被闸门轧死。鲁迅重新发掘这个典故,或许是出于悲观主义对自己结局的一种预想,但这个预想成真没有,现在尚未有定论,只是后来和他有着同样想法的人果然都死在了闸门之下。
黑暗的闸门后来变成了密不透风的铁屋。1923年,在《呐喊》的自序中,鲁迅写道:“假如一间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里面有许多熟睡的人们,不久都要闷死了,然而是从昏睡入死灭,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现在你大嚷起来,惊起了较为清醒的几个人,使这不幸的少数者来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你倒以为对得起他们么?然而几个人既然起来,你不能说决没有毁坏这铁屋的希望。”后来受夏济安影响的学者李欧梵用这个意象来概括鲁迅的人生。
闸门与铁屋,看起来是差不多的意思,但细细醒来还是大有不同的。黑暗的闸门轰然落下,一个人扛住了,无数人活了;密不透风的铁屋里,一个人吵醒了少数人,虽然带来了毁坏铁屋的希望,但这希望到底是渺茫的,大多数的结局,是少数人眼看着自己在内的所有人被闷死,痛苦而绝望。
又或许,其实一开始是闸门,刚被关的时候,大家还有逃的意识,闸门落下久了,就成了铁屋,大家下意识的思维已经是不要出去,再想救人自救的人成了敌人。
天才又伟大如鲁迅,尚且认为扛住了闸门注定是要死的,吵醒了铁屋里的少数人也只会带来临终的苦楚;平庸且卑微如我,大概是既扛不住闸门,只好眼睁睁看着它落下,又只能在半梦半醒间,被铁屋活活闷死。
22.11.24 于首都机场
22.11.25 修订于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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