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东诺夫卡苹果(前)
普通高中课程标准实验教科书语文(10)选修(五)外国小说欣赏
安东诺夫卡苹果(前) [俄国]蒲宁 ……我怎么也忘怀不了金风送爽的初秋。八月里,下了好几场暖和的细雨,仿佛是特意为夏种而降的甘霖,这几场雨十分及时,正巧是在月中圣拉弗连季伊节前后下的。 俗话说:“拉弗连季伊节雨蒙蒙,不起浪,不刮风,好过秋来好过冬。 ”后来到了夏末,田野里结满了蜘蛛网。这也是个好兆头,所谓:“夏末蜘蛛成群,秋天五谷丰登。 ”……我至今还记得那凉丝丝的静谧的清晨……记得那座满目金黄、树叶开始凋零, 因而显得稀稀落落的大果园, 记得那槭树的林阴道、 落叶的幽香以及──安东诺夫卡苹果、蜂蜜和秋凉这三者的芬芳。空气洁净得如同不复存在一般, 果园里到处是人声和大车叽叽嘎嘎的响声。 这是那位果商兼果园主雇了农夫来装苹果,以便夜间运往城里,──运苹果非得夜间不可, 那时躺在大车上, 仰望着满天星斗, 闻着飘浮在清新的空气中的焦油味, 听着长长的车队在沉沉的夜色中小心翼翼地、叽叽嘎嘎地向前驶去, 真是再惬意也不过了。 有个雇来做工的农夫,一只接一只地喀嚓喀嚓大嚼着苹果。 这可是老规矩了。 果园主非但不阻止他,反而还劝他吃: “吃吧,吃个饱,──不吃才傻呢!哪个割蜜的不吃几口蜂蜜。” 清晨是寒意料峭的, 宁静的。只有停在果园深处珊瑚色花楸树上的肥肥的鸫鸟的鸣声、 人语声,以及把苹果倒进斗内和木桶里的咕噜噜的声音,才打破了寂静。果园里由于树叶日稀, 已经可以望得很远。 不但那条通往用麦秸作顶的大窝棚的林阴道, 连大窝棚本身也都可以 一览无遗了。 入夏以来,果园主把全部家当都搬到了窝棚旁边, 虽说到处都是香喷喷的苹果味, 可这儿却香得尤其馥郁。 窝棚里铺着几张铺,放着一支单管猎枪、 一只长了铜绿的茶炊, 窝棚的角落里搁着碗盏器皿。在窝棚旁边堆放着蒲席、木箱和用坏了的杂物。此外,场地 上还挖了个土灶。 中午在土灶上熬美味的腌肥肉粥, 傍晚则把茶炊放在土灶上烧热, 每当这种时刻, 瓦蓝色的炊烟便像长长的带子, 在果园的树木中间弥漫开去。逢到节日,窝棚附近热闹得如同集市一般, 树木后面不时地闪过鲜红的衣裙。 那些小家碧玉、独院小地主家的姑娘, 穿着发出扑鼻的染料味的无袖长衣,唧唧喳喳地聚集到这儿来, “公子哥儿 ”也都穿起他们的漂亮衣裳──做工粗糙、土里土气的西装, 络绎不绝地来到这儿。连村长年轻的妻子也屈尊枉顾。她已有身孕, 大脸上睡意朦胧, 摆出一副自命不凡的样子, 活像一头霍尔莫高尔种的乳牛。她头上的确长着一对 “犄角”──那是盘在头顶两旁的发辫,上面还包着几方头巾, 因此她的头显得格外大; 她脚上穿着一双打有 铁掌的短统靴,站在那儿显得笨重、牢靠;身上穿着棉绒坎肩、长围裙和用家织的条纹呢做的裙子, 裙子的底色是紫黑的, 条纹是砖红色的,裙裾上还镶着一条金色的阔滚边…… “这小娘们儿可会理财呢!”果园主摇着头,议论她说, “像这样精明强干的女人现在难得见到了……” 男孩子们穿着白麻布衬衫和短裤,光着脑袋,露出淡色的头发, 蜂拥前来。 他们一边三三两两地走着, 小小的光脚丫踩进薄薄的浮土里,一边斜睨着拴在苹果树上的那条毛蓬蓬的狼狗。 人们买苹果, 不用说,只要去一个人就行了, 因为只消一个戈比或者一枚鸡蛋就可换到好些苹果。但买的人很多,生意十分兴隆,乐得那个身穿斜襟外衣、脚登火红色靴子、患肺痨病的果园主连嘴都合不拢来。 他由兄弟帮着做买卖。他兄弟虽然口齿不清,近乎白痴,但是手脚倒挺麻利。果园主完全是出于 “行善”才收养这个同胞手足的。 做买卖时, 果园主常常 开开玩笑,讲几句俏皮话,有时甚至还 “逢场作戏 ”,拉几下图拉市出产的手风琴。 直到傍晚,果园里始终人头挤挤, 在窝棚附近响彻着笑声、话语声,乃至跳舞声…… 入暮以后,就很有点寒意了,地上铺满了露水。我穿过打麦场, 尽情地闻着新麦的麦秸和麦糠的香气, 沿着果园的围墙, 高高兴兴地走回家去吃晚饭, 在寒气袭人的晚霞下, 村里的人语声和大门的吱扭声听起来分外清晰。 天色越来越暗。 这时又增添了另一种气味: 果园里生起了篝火, 樱桃枝冒出的烟散发出浓郁的香气。 在黑魆魆的果园深处,出现了一幅童话般的画面,那情景就好似在地狱的一角一般:窝棚旁腾起血红的火舌, 而周遭则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烤火人的漆黑的轮廓, 就像是用乌木削成的, 在篝火周围游动, 于是他们投到苹果树上的巨大的影子也随之而摇晃不已。 一会儿一只足足有好几俄尺长的黑黪黪的手把一棵树遮得密不透风, 一会儿又清晰地出现了两条巨腿──就像是两根黑漆柱子。摹地黑影一闪,从苹果树上滑落到了林阴道上,盖没了整条道路,从窝棚直至围墙的便门…… 深夜,当村里的灯火都已熄灭, 七颗如金刚钻般的北斗星已高高地在夜空中闪烁的时候, 我又跑到果园里去了。 那时我好似盲人一般, 沙沙地踩着枯叶, 摸黑走到窝棚边。 到了那一小片旷地上, 光线就稍微亮些了,旷地上空横着白茫茫的银河。 “是您吗,少爷? ”有人从暗处轻轻地喊住我。 “是我。还没睡吗,尼古拉?” “我们怎么能睡呢。时间大概很晚了吧?我好像听到那班火车已经开过来了……” 我俩久久地侧耳倾听着, 感觉到土地在颤抖。 继而,颤抖变成隆隆的响声,由远而近,转眼之间, 车轮好像就在果园的墙外敲打起喧闹的节拍了:列车发出铿嚓铿嚓的轰鸣, 风驰电掣般奔来……越来越近, 越来越近,声音也就越来越响,越来越怒气冲冲……可是突然间,声音轻下去了,静息了,仿佛消失在地底下了。 “尼古拉,你的猎枪在哪儿? ” “喏,就在箱子里边。 ” 我举起沉得像铁棍似的单管猎枪, 冒冒失失地朝天开了一枪, 随着砰的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一道红光直冲云霄, 一瞬间,耀得眼睛发花,星星失色, 而四周响起的嘹亮的回声, 则沿着地平线隆隆地向前滚去,直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才消失在洁净的、 对声音十分敏感的空气中。 “嘿,真棒!”果园主说, “少爷,再吓唬他们一下, 再吓唬一下, 要不可够呛!他们又会爬到围墙上来把梨全都摇落下来……” 几颗流星在夜空中画出了几道火红的线条。 我良久地凝望着黑里透蓝、繁星闪烁、 深不可测的苍穹, 一直望到觉得脚下的大地开始浮 动。这时,我打了个寒噤,把手缩进袖笼,飞快地顺着林阴道跑回家去了⋯⋯天气多么凉呀,露水多么重呀,生活在世界上又是多么美好呀! 2 “安东诺夫卡又大又甜,准能快快活活过一年。 ”安东诺夫卡大年, 农村里的事就好办了,因为这年的庄稼也必定是大年……丰收年成的情景,我是怎么也忘怀不了的。 每当清晨,雄鸡还在报晓,没有烟囱的农舍开始冒出炊烟的时候, 我就打开面对果园的窗户, 园内凉气袭人, 萦绕着淡紫色的薄雾, 透过雾纱,可以望到旭日正在什么地方辉耀。这时,我再也按捺不住, 一面吩咐赶快备马, 一面跑到池塘边去洗脸。 池塘边柳丝上纤细的树叶几乎已全部落光, 光秃秃的树干兀立在湛蓝的天空下。 柳枝下的池水已变得清澈见底, 冰凉砭骨, 而且仿佛又稠又浓。 池水于一瞬间就驱走了我夜来的倦怠,我洗好脸,直奔下房,去同雇工们共进早餐, 吃的是滚烫的土豆、 黑面包和一大块泛潮的盐巴。 饭后,我穿过维谢尔基村去打猎的时候, 身底下光滑的皮鞍子给予我莫大的快感。 秋天这个时节有一连串本堂节日,因此老百姓都拾掇得干干净净,人人心平气和, 村子的面貌跟其他时节迥然不同。 如果这年又是个丰收的年成,打麦场上麦粒堆得像座黄金的城市, 而鹅群则每天早晨在河里游来游去,无所顾忌地嘎嘎叫着,那么村里的日子就非常好过了。 何况我们的维谢尔基村很久以来, 还是从我老祖宗的时代起, 就以 “富庶”著称。维谢尔基村的老头子和老婆子寿命都很长, ──这是村子富庶的第一个标志, 他们白发苍苍, 个儿又高又大, 你常常能听到人们说: “嚄,你们瞧,阿加菲娅活过了第八十三个年头啦! ”或者是下面这类对话: “潘克拉特,你什么时候才死呀?你说不定快一百岁了吧?” “老爷,您说什么?” “我问你多大年纪了?” “连我自己都记不清了,老爷。” “那么你还记得普拉顿•阿波尔洛内奇吗?” “怎么记不得呢,老爷,──记得可清楚哩,活龙活现的。” “瞧,那就得了。你少说也有一百岁啦。” 这个腰板挺得笔直地站在地主面前的老头, 温顺地、面带愧色地微笑着,像是在说:有啥办法呢,真是抱歉,活得太久啦。他或许还会活得更久些,要不是在彼得节前的斋戒期内吃了过多的大葱的话。 我至今还记得他的老伴。她整日价坐在门廊里的一条长板凳上, 伛偻着腰,抖动着脑袋,不停地哮喘着,两只手抓住板凳──老是在想着什么心事。 “八成是在担心她那些私房。”农妇们异口同声地说, 因为她那几只箱子里的确有不少 “私房 ”。可她却好像没听见似的, 忧心冲忡地扬起眉毛, 抖动着脑袋, 像瞎子般视而不见地望着远处的什么地方, 似乎在搜索枯肠地回忆着什么。 老妇人身材挺大, 整个样子给人以一种阴郁的感觉。 她那条家织毛呢裙子──几乎还是上个世纪的。她那双麻鞋是专给死人穿的那种,她的脖子枯瘦、蜡黄,斜纹布的衬衫不论什么时候都是雪白雪白的,──“哪怕就这样入殓也行”。门廊旁横着一块大石板, 是她买来给自己筑墓用的, 她连寿衣也买好 了,那是套非常考究的寿衣,绣有天使、十字架,衣边上还印满了经文。 跟这些寿星相称的是维谢尔基的农舍: 一色的瓦房, 还是在他们 祖先手里盖的。而那些富有的庄户人家, 像萨维利耶家、伊格纳特家、 德隆家,则有两三幢瓦房连接在一起, 因为那时在维谢尔基村还不兴分家。像这样的庄户人家都养蜂,都喂有铁灰色的比曲格牝马, 并以此而自豪, 田庄全都整治得井井有条。 打麦场旁边, 辟有一方方的大麻田,大麻又密又壮, 连成黑压压的一片;打麦场上耸立着谷物烤干房和禾捆干燥棚, 房顶铺得整整齐齐, 犹如梳理过的头发;谷仓 和仓库都安着铁门,里边存放着粗麻布、纺车、新皮袄、嵌有金属饰件的马具、箍着铜箍的斗。大门上和雪橇上全都用火烙上了十字架。 我至今还记得, 我那时曾经觉得当个庄户人是件异常诱人的事。 每当阳光明媚的早上, 顺着村子按辔徐行的时候, 你止不住要想, 人生的乐趣莫过于割麦、脱粒,在打麦场的麦垛上睡觉,逢到节日,天一亮就起身,在村里传来的教堂深沉悠扬的钟声下, 到水桶旁去洗净身子, 然后穿上干净的麻布衬衫、 干净的麻布裤子和打着铁掌的结实的皮靴。 除此之外,我想如果还能有一个健壮、 美丽的妻子, 穿着过节的漂亮衣裳,和你双双乘着车去望弥撒, 过后又一起到蓄着大胡子的老丈人那儿去吃午饭, 午饭是盛在木盘里的热气腾腾的羊肉、 精白面包、 蜂 蜜、家酿啤酒,──如果能过这样的生活,人生还有什么他求呢! 我对中等贵族的生活方式还记忆犹新──那都是不久以前的事,──它同富裕的庄户人家的生活方式有许多共同之处, 同样都克勤克俭,同样都过着那种老派的安宁的乡居生活。比方说,安娜•格拉西莫芙娜姑母的庄园就是如此。她住在离维谢尔基村十二俄里的地方。 往往当我骑马到达这个庄园的时候, 天已大亮。 牵着一大群猎犬, 只能慢慢地撵着马走。再说又何必着急呢,──行走在朝霞绚烂、凉风习习的原野上, 是何等的心旷神恰啊! 地势平坦, 远方的景物尽收眼底。天空轻盈、寥廓、深邃。朝阳从一旁照来,使得在雨后被大车辗得瓷瓷实实的道路好似浇了一层油, 亮晶晶的,就跟钢轨一样。 四周是一望无垠的大片大片倾斜的冬麦田。冬麦的禾苗,娇嫩、茁壮、青翠欲滴。 不知打哪儿飞来一只鹞雏, 在透明澄碧的空中盘旋, 随后又一动不动地悬在空中, 只是轻轻地拍着尖尖的双翼。 一根根轮廓分明的电线杆朝阳光灿烂的远方奔去, 而横在电线杆之间的电报线, 则像是银光闪闪的琴弦, 正在沿着晴朗的、 斜悬的天空滑动, 电报线上停着好些青鹰,──活像乐谱上黑色的音符,像极了。 农奴制我虽然未曾经历、未曾见到,但是,我至今还记得在安娜•格拉西莫芙娜姑母家,我对这种制度却有过体味。我刚一策马奔进院子,就立刻感觉到在这座庄园内农奴制不但依然存在, 而且未见衰微。庄园并不大,但古朴而坚固,由百年的白桦和古藤四面环拱。 院内有许多房屋, 虽都不是什么高堂广厦, 却十分实用, 全都是用柞树的原木拼成墙壁, 拼得密不透风, 像浇注的一样, 屋顶则一色铺着草。其中有一幢房子特别大,或者更确切地说,特别长,那是已经发 黑了的下房。家奴阶层中最后的莫希干人──几个老态龙钟的老头子和老婆子, 以及一个模样活像堂•吉诃德, 老得东倒西歪的不再当差的厨师──终日从这幢房子里向外张望。 当你驰入院子时, 他们就颤巍巍地站起来, 向你深深地鞠躬。 而白发苍苍的马夫则从马车棚里走出来牵马, 他还在车棚门口就把帽子摘掉, 光着脑袋穿过整个院子。当年他是姑母出行时专门骑在为首的辕马上当御者的, 现在则替姑母驾车,送她去教堂,──冬天他给姑母乘运货的小型马车,夏天 给她乘包铁皮的结实的大车, 就像神父外出时乘坐的那种。 姑母家的果园由于常年不加照管, 由于栖有许多夜莺、 斑鸠,由于其出产的苹果而出了名, 而姑母的宅第则由于其屋顶而出了名。 她的宅第是庄园的主屋,座落在果园旁边,被菩提树的枝桠环抱着。宅第并不大,矮墩墩的,已下沉到贴近地面, 可是给人的感觉却是它永远也不会有倾圮之日,──它支撑着高得出奇、厚得少见、因年深日久而发黑变硬了的草屋顶,显得十分的坚固。 我每次望着这幢宅第的正面, 总觉得它是个有生命的血肉之躯: 就像一张压在大帽子下面的老者的脸, 正用眼窝深陷的双眼──一对因日晒雨淋而呈珠母色的玻璃窗──眺望着前方。 在这双眼睛的两旁是两行古色古香的、 带圆柱的、宽敞的门廓,门廓的山墙上没有一刻不安详地停着好些吃得肥肥的鸽子, 而与此同时, 数以千计的麻雀却像阵阵急雨, 由一个屋顶倾泻到另一个屋顶……此情此景使人觉得,能够在绿松玉似的秋日的天空下,到这个安乐窝内作客,是何等的舒适惬意呀! 一走进宅第, 首先扑鼻而来的是苹果的香味, 然后才是老式红木家具和干枯了的菩提树花的气味, 这些花还是六月份就搁在窗台上的 了……所有的房间,无论是仆人室、大厅、客房,都阴凉而昏暗,这是因为宅第四周古木森森, 加之窗户上边那排玻璃又都是彩色的: 或者是蓝的,或者是紫的。到处都静悄悄,揩得纤尘不染,虽然那些镶花的圈椅和桌子, 以及嵌在窄窄的、螺纹状的描金镜框内的镜子, 给人的感觉却是从来也没有人用手碰过它们。 就在这时,我听到了咳嗽声:是姑母出来了。她身材并不高大,但是就像周围所有的东西一样, 结实硬朗。 她肩上裹着一条又长又阔的波斯披巾, 走出来时的气度显得傲岸而又和蔼。 她马上就同你无休无止地缅怀起往事, 谈论起产业的继承问题来,一边立刻摆出吃食来款待客人: 先端出来的是梨子和安东诺夫卡、 “白夫人”、波罗文卡、 “丰产”等各类品种的苹果,然后 是丰盛得令人张口结舌的午餐: 粉红色的火腿拼青豆、 八宝鸡、火鸡、 各色醋渍菜和红克瓦斯 ,──克瓦斯味道浓厚,甜得像蜜一般……朝向果园的窗户都打了开来,吹进了阵阵凉爽的秋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