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一则童话故事
查看话题 >二十八 高山兀鹫

上一篇:二十七 池鹭
离山崖还远,我便注意到一团人影。人的骚搅并不是头一回,有个喇嘛常常来。起先,他趴着望我的孩子,察觉到我正在逼拢,就躲到石头背后,以为我没有注意到他。他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打扮有多打眼,也低估了我的视力。不过崽崽完好无损,我估谙他没有恶意,没有揭穿他。后来他几回带来死去的牦牛,我自然与他成了朋友。
那天的人影不是喇嘛,也不像住在团转的人。他脸皮白白净净,像朵云飘在半空,似乎快要从脑袋上飞落。他不如喇嘛敏锐,很晚才注意到我,躲得也满笨拙。有工具相帮,人可以把脚印铺得很远,那个人恐怕是从外地来的,怀揣的是别种样范的心。我没法信任他们,赶忙飞落巢中查看崽崽。
小鸟儿仍然活跳跳的,奓开嘴巴扑腾翅膀,它总是喊肚饿。我看到一粒剥开的干果,不由得嗤笑,那个人把我们当成了啥子了哟,以为我们像他们那样不挑饮食吗?
我喂饱孩子之后,那个人还在侧边偷窥我们。我假装攻击他,一撵,他就跌倒了,滚出好远。过了一歇他爬转来,蜷缩起像只羊,再三声称自己并无恶意。那人单薄虚弱,快要喘不上气,我可以轻轻松松拍他落崖,占据主导地位,决定相信他一盘。
他的话真多。先是讲,他爬上这峭壁是为了死,然后要我吃掉他的遗体。附近的人也常有这种想法,说啥子,用肉身完成此世最后一次布施。他们不会上悬崖来,我们倒也乐意飞去他们选择的地点。闻讯而来的同伴很多,哪怕在争抢中占据上风,也只能吞得小小一团肉。对人来说,那应该是非常庄重严肃的场合,有的人盼望我们能显出体面,遵守礼节,但我们为甚么要配合他们?因为得到了布施吗?既然要布施,为甚么还对我们有要求?幸好大部分人想得通透,不会认为我们损坏了仪式。
那人又讲,他从东边来,远天远地,因为不适应高原气候,在找到我之前差点闭了气。自少年时代起,他就认为死后被别的动物吃掉很好,但不能埋在土里,他讨厌虫子,不情愿着它们啃吃。最初他想临死前独个去森林深处喂熊,后来又想沉到海底喂鱼,最后他对雀鸟有了极深的喜爱,选中我们。我和伴侣筑巢的地方几乎没有人迹,这儿太高太冷,人受不得,这样我们才能安安心心生养子女。虽然有汽车代步,那人能活着爬上来实在不容易,我体谅他的诚挚,决定继续相信他。
那么接下来,我只需等他死掉。天黑后冷得很,他撑不了多久。不过他选定在第二天死,熬过去了。夜间他好像一直缩在那儿坐着,我好几次看他,他都双眼圆睁,木呆呆的,想来死前还需要整理思绪、总结今生。
天麻麻亮的时候,他舒展身体,讲到了药。好多人吃了药便一睡不醒,死得安祥清静,但他害怕恁们做,自己的尸体会毒害了我们,拒绝服食药物。要怎么死呢?他准备跳崖,让我到山下收殓他。也好,摔下去骨头就碎了,吃起来更撇脱,况且山下平坦开阔,风也小一些。我停脚在他侧边,看他脱下衣裤,继续听他讲话。暖烘烘、亮晃晃的童年时光,而后是无尽的失望,又重新振作,反抗,反抗,反抗,至今仍然没有屈服。然而他太老了,虽然身体康健,但是已经筋疲力尽。他仔细一想,在剩下的生命里,最好的选择无疑是死。他讲得平淡,间中还会嘟囔几个名字,但我没法了解更多的细节。
撇脱:方便。
只剩下短裤一条,他的声音抖得像周围的山,抖出他看过的一本书。书里雪崩了,山脚的男人想到妻子在山腰的家中,害怕她遭遇不测,急急忙忙返回。可惜大雪来得更快,他没走几步就着淹没,失去意识之前,他大声喊出了妻子的名字。
“现刻我会说,生命的意义就是那一声呼喊。”那人讲,“这回我一走就失了踪,会不会有人呼唤我?小时候我贪耍跑得远了,妈常常立在山坡上喊我。不一定要在此刻,要在今天,哪怕十年后有人想起来,那样真真切切地喊我一声,这辈子就值了。”
说到这里,他䁦了我一眼。啥子意思呢?未必然他想我来呼喊他?我不晓得他叫啥子名字,哪怕晓得也没法准确地发音,再说了,我也不擅长鸣叫。而后是长久的注视,搞得我根根毛发颤,准备跳开。他又开口了,说想摸一摸我的嘴壳。我答应了,尽他摸我,像那些男人抚摸马匹,像那些孩子抚摸玩具。跟着他脱掉短裤跳了下去。
䁦:偷看,瞅。 未必然:难道。
我等在他的尸体侧边,时不时拱一拱他,检查他是否已经断气。不久之前,天气更冷,青草还没有吐芽,我的伴侣就死在附近。我们总是短少食物。近年来不好找到吃的了,哪儿的同伴都如此感叹。我们两个也很虚弱,孩子更是奄奄一息,伴侣为了多带回一些牦牛肉,被狗咬伤,死在离家几翅远的地方。我艰难地撑持了几天,幸喜得遇上那喇嘛带来死肉,才保住娃娃的命。
上一个娃娃也是摔死的,也可能是冻死的。差不多在这样的时节,冰雹突然打起来,我和侣伴刚好都飞到外面找吃食了,孩子从崖坎上落下来,只剩一口气。等我们转来的时候,事情已经没法挽回,天好像退后了一步,离得更远了。我和伴侣默默地飞,在高空打转转,飞啊飞啊,夜色涌上来又消退了,我们用尽了力气,这才落回地面。伴侣死的那天,我因为忙于找吃食喂娃娃,甚至没能抽出时间为它盘旋。
眼目下,崽崽长得很健壮,我也有充足的时间。那人想要的呼唤,我给不了,但我可以为他在空中转几个圈。
风吹草摇摆,侧近那些小动物的恋爱季节才刚刚排头。两只旱獭在山坡上,先是以两条后腿站立,互相推挤,而后搂抱着从坡上滚落。
排头:开始。
“我最喜欢和你一起打滚了!直顾滚直顾滚直顾滚!”其中一只旱獭说,但是它们哪有时间呢?它们活得出来吗?很多动物在窥视,等着拿它们的肉养孩子。恋爱短暂,正是因此,它们才会直白爽快,甚么话都必须一口气说完说尽。我和伴侣从来没想过会在中途分手,以为留跟我们的时间无穷无尽,所以事事往明天推,推得事情没了影子。我好喜欢和它一起飞啊,一起进食,一起游荡,和它一起过生活。相伴好几年,这些话竟然都没来得及讲。
直顾:不停地。
更远的山上,一对金雕正跟一只雕鸮缠斗。我认得那雕鸮,它在夜间虽然勇猛,这时候像瞎子,根本不占优势。它故意暴露自己,是为了吸引金雕的注意力,好保护它那几个崽。金雕终究没法杀死雕鸮,气得一翅窜到半天云里。我也松了口气:一只小小雏可以继续活着。红嘴山鸦吵吵嚷嚷,应该很快就会聚过来,想从我这儿分点残渣。我又拱了拱尸体,见它不动了,就唤来伙伴些共享食物。附近的窝还有好多小崽,它们总是喊肚饿。
而今,所有幸运的小鸟都长大了。伴侣死了,家也消失了,我就独个到处游荡,竟然到了这儿。本来我想多讲讲伴侣,但话都在舌条上排好了队,我的想法又变了。我不情愿和你分享它的形象,我们之间的事情,只要我记得就够了,所以我向你讲了那个求死的人。如果你收到了这封信,请在高处唤他几声,好不好?我不晓得他叫啥子名字,你就随便喊一个嘛。
注:高山兀鹫,鹰形目鹰科的大型猛禽,喜食腐肉与尸体。分布在青藏高原及周边地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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