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鲍岛落幕记
优质的空间需要营造,关键在于视野、耐性和价值观。——《BEING HK》2022秋季号
大鲍岛大部征迁后,尚未施工以前,外卖员李大亮在芝罘路37号租住了一段时间。他寄身的房间临着马路,夏天,晴日,透过窗户望出去,路面上洒满了随风而动的光影。
2020年3月17日下午,李大亮因“无明显诱因出现体温升高,自服‘布洛芬’、‘牛黄解毒片’发热无缓解”后,到青岛大学附属医院急诊感染科进一步诊治。那时,正是新冠肺炎初发的紧张期,医生从李大亮的现病史出发,排查了他的既往史、家族史、个人史,经过体检和辅助检查,初步诊断为发热。其时,大鲍岛还未全面兴工,除了原居民离开,大鲍岛的主体特征还在,道路两侧的树木也继续在春天发芽生叶。
今年四月,李大亮窗外的街路树被集中砍伐,他也早已搬离了芝罘路。半年后,再从李大亮曾赁居的房间看向窗外,芝罘路空空荡荡,遍地尘沙。
李大亮房间的马路对面,是原希灏搬离芝罘路之前居住的房间。搬家到这里以前,原希灏一直住在宝山路19号18户。那套住房24平方米,建成于1949年,产权属于青岛海洋渔业公司水产品加工厂。
随着1998年房改推进,原希灏从青岛海洋渔业公司水产品加工厂以成本价4770元购得这一单位,成为1998年房改的直接受益人。付款方案里,因涉及维修基金等由公房单位支付,原希灏实际支付购房款3816元,房价为159元/平方米。后来,原希灏搬到大鲍岛,住在芝罘路西侧临街的房子里。迁离后,房间里没有人,遗留下的慌乱场面里,有一暗格未烧的蜂窝煤,它们正在等待即将到来的冬天。
10月18日,过大鲍岛,芝罘路9号的一个房间里遗落着一张1935年8月10日的《胶济日报》。沿楼梯到二楼回廊,提着脚由一个房间走进另一个房间,多数房间里都有一把梯子。这些年,在大鲍岛见过各式各样的梯子,或长,或短,直到这一天,由室内的梯子结合室外的楼梯,我才明确梯子之于大鲍岛特定阶段的空间意义。由于居住狭促,吊铺成为大鲍岛居民普遍的添置空间,梯子变得不可或缺,几乎出现在每家每户。梯子的出现,又进一步分割出空间,这些空间再经利用,房间就变得像万花筒一样。
10月21日,青岛市市南区召开三年攻坚誓师大会。计划今后三年,“在历史城区焕新方面,市南将推出各类沉浸式、社交性新消费业态,新开业50家‘旧里院+新体验’品牌商文旅项目,开街项目入驻率突破65%,推动中山路区域商业整体提质升级。加快黄岛路、四方路、潍县路两侧约50个里院修缮施工,大鲍岛核心区域全面开街。”
傍晚,在大鲍岛礁近处,听见胡朋与一位台湾人谈论大鲍岛这次更新改造。胡朋是青岛人,经营着一家商贸公司,深信“青岛人有很强的优越感,因为青岛是由一个小渔村发展到现在的。”他由广兴里说起自己的小时候,“我小时候很多记忆都在里面(大鲍岛),就是没拆的时候,我们也定期会去转。”
谈话的过程中,台湾人向胡朋说着自己的大鲍岛观感,“(大鲍岛)原来的居民没有了。我个人感觉这一点是很强的。因为我是从台湾来的,我们那里的(更新改造),只是帮你复原这个东西,但不会赶人走。我来到这里(大鲍岛)看到,怎么感觉人那么少。我感觉(大鲍岛)现在只是在修表面。”胡朋紧跟一句“但是表面修得很好啊”,台湾人则自语“每个人的结论不一样”......说着说着,海天渐渐就归入暮色了。
上午,几位工人站在10月25日的平康五里门前,商计着把镇海楼匾额里的木质印章取出来。德才装饰的贾行家说,“把它(真的)拿下来,做个假的放回去。”第二天,青岛日报记者王萌站在同样位置,就镇海楼以及大鲍岛更新改造进度采访青岛海明城市发展有限公司总工程师宋旭亮。他们仰望着平康五里,宋旭亮说,“我们是按照文物的标准来修缮的”,随后,二人又说了一会儿墙面采用的水刷石工艺以及门窗更换等其他细节。
王萌:镇海楼的体量是多少?
宋旭亮:这个我们得查一查。
王萌:镇海楼是不是最大的里院?或者说房间数最多的?
宋旭亮:房间数是不是最多,我们得查一查。
王萌:那这个里院还有居民住的时候有多少户?
宋旭亮:有多少户不清楚。因为我们来的时候,原居民都被征迁出去了。
这天中午,一位大鲍岛原居民在海泊路上哭坐着,声讨自己在征迁过程中所遇的权利失丧。她坐在地面哭嚎,一众人站在她跟前,试着劝慰、解释。不远处,是第二届青岛市历史建筑价值要素保护工匠技能比武大赛的现场,飘荡的彩旗上印着“保护百年里院,精雕老城容颜”“传承工匠精神,下足绣花功夫”等字样。
10月27日,德才集团四方路片区改造项目负责人任小强站在两个芝罘路路牌下,向同聊者介绍他们在大鲍岛其中几个里院的更新改造进度,“今年七月干的,年底完成。”从他站立的位置四十五度角望去,四方路南侧有一个小型里院,“已经(租)出去了。”一个月前,任小强站在里面说,“(四方路)招商情况据说是非常火爆的。搞文艺创作的,就选中了这个里院。(他们)可能是觉得比较安静,比较有创作灵感。(租户)是一个比较有名的作家。”
当天,在芝罘路看到半张1963年人民日报。残报里,有许钦文《梦想变现实》一文。许钦文忆及1937年他在《谈风》杂志“理想世界”专号上面发表的文章,“所以要希望,正说明我不满于现状。同时这希望能否实现,自己也是毫无把握的。”
此时,黄岛路已经全面施工,整体街区成为工地现场。清运建筑垃圾的车辆一辆接一辆,穿行其间,躲躲闪闪,似是绝境。大鲍岛开始消失,而保护更新的仓促、粗糙、失序和虚荣反倒越清晰起来。周宝山旧宅入口处,右侧门眉“居仁由義”露出,对大鲍岛这次把原居民整体迁出的改造更新来说,极尽讽刺。
11月7日的黄岛路上,一位施工工人将拆除的门窗从二楼扔下来,把堆放在路面的未及安装的脚手架砸跳起,惊动了附近进行其他操作的工人。这些天,黄岛路上时时泛起粗暴的尘烟,洗刷墙面的水溅蹦后混入其中,拌成泥雨。大鲍岛的工人没有能力理解历史街区保护的意涵,他们不是应该责难的根本对象。他们面对的大鲍岛,原居民被整体迁离,余留的挣扎让他们更认不清保护的价值。“务于2022年11月8日前将房屋腾空并交付我办。逾期未腾空交付,我办将依法采取相应法律措施”,青岛市市南区人民政府中山路街道办事处把一份通知贴于黄岛路32号门前,正告73户权利人。
11月9日,夜过大鲍岛,再遇着走街串巷爆米花的高远崔。他正离开失血失常的大鲍岛,走进另一种失常的暮色里。尽管不是疫区,二次开街的海泊路与首次开街的高密路也被隔板包围起来,里面静悄悄的,依旧点亮的一盏盏灯照示着这个时代的失常。第二天的报纸上,
市北区“投身疫情防控”的同时,也不忘对因疫情封闭的大鲍岛街区“引爆”——“大鲍岛的商业氛围更加浓厚,一个极富吸引力的青年文化休闲新高地正在崛起。”
11日,过大鲍岛,经包幼卿、宫世云、周宝山旧产,一路想着Philipp发来的关于大鲍岛失信与黄岛路32号73户权利人被困围的消息,心里生长出解不开的悲愁。在征迁原居民这件事情上面,征迁办的方式还是把凹角填平,把凸角磨光,怎么想都觉得残忍。
几天后,在曾经属于宋雪芹的房子里,我感受到里面拢聚的还是世纪之初的生息。迁离平度路以后,遗落在房间里的全家福覆满尘灰,宋雪芹和四个儿子、四个儿媳、三个孙子、两个孙女整整齐齐站坐在不可回挽的时光里,憧憬着在他们称之为未来、在我们称之为不安定的现在。二十年前,2002年5月9日,宋雪芹在交通银行青岛分行市南第一支行开户,存入人民币300元。此后,每月她都会存入人民币100元,直至2003年11月。
11月15日的黄岛路,地裂天崩,道路两侧的施工彻底摧毁了大鲍岛生长120多年的街区样貌。去年这一天,黄岛路初设围挡,包括那天在内,后来一次又一次驱离原居民和商户,我仍愿意相信,在几无可能的条件下,仍有可能用所剩无几的原居民和商户,保全大鲍岛生态的绵延持续,继而实现少量规模的人口置换,以重新唤醒这个渐行渐远的小世界。可是今天,过黄岛路,身处腾空而起的烟尘里,怎么拍打都看不清前路。
两天以后的傍晚,Philipp发来他在黄岛路65号曾经暂居的房间被拆毁的样子:地板被施工的脚手架穿透,低头,即可接触到一楼的光。我问他见着此情此景有什么感受,由此说了一些面对大鲍岛的感触。今年2月4日,早晨的梦里,我和Philipp一起到过这个他于2012年9月23日搬入的房间,“十年过去了,那张床、那张玻璃面桌子、那面挂着哆啦A梦的镜子还在那儿。”而今天,那床、那桌、那镜,都无踪无影。房间失了原来的面目,Philipp还是认出是“他”的。
我能感受到里面有很多复杂的情绪,在面对神形俱灭的大鲍岛的时候,我也是如此。对我来说,更多的感触、离绪倒不是基于空间现状,而是时间——原本属于我们的时间,已经不属于我们了。
第二天,大鲍岛的光照极度刺眼,周游其间,像参与着一场即将醒来的梦。走进黄岛路32号,脚手架刚刚开始打起,施工还未展开,多数房间依旧上着锁,里面封存了大鲍岛居民征迁离开前的情绪与情景。各种原因,让它成为了大鲍岛最后一个还与过去有所联系的里院。只是,晨光似夕照,夜开始落了下来。
11月19日,天下着雨。青岛东方监理公司在大鲍岛施工期间的一张晴雨表扔在路边,1月1日晴,3月27日霾,5月3日小雨,7月4日阴,9月5日风……时间过去以后,再回看这些万千气象,晴、霾、雨、阴和风都变得没有表情,它们被剥去了在这里参与街区生态的权利,和那些被征迁的原居民一样,再也不属于大鲍岛了。
25日,一行人在海泊路参观,解说人员一边倒退一边解说,“我们这个街区一共22个里89个院,实现招商的是18个里79个院。”“黄岛路,青岛老城区的心脏地带”,11月28日,青岛日报刊发柳已青署名文章《大鲍岛生活剧场不落幕》。文章最后,柳已青写道,“当下的黄岛路正以更新的名义凤凰涅槃,我们热切期待这里早日回归与重生。”五天以前,青岛海明城市发展有限公司总工程师宋旭亮和步步高发艺工作室老板娘走在大鲍岛的同一条路上,却是相反的方向。
大鲍岛已经疲劳,岛上再无十年前的生气。原居民是大鲍岛最核心的基础设施,原居民也是大鲍岛最关键的价值要素,当原居民被整体迁出,大鲍岛时间和空间的连续性就被戕毁,随之而来的更新改造也就变成了一次又一次灾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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